北堂陌斜靠在宽大的椅子上,支颐看着来往穿梭的侍女,叹道:“如果殿外可用之人永远如这殿内可用之人这般多,就好了。近来,在殷罗又折损了好些。”
即墨晟不抬头,不语,静的如一座玉雕人像,然内心深处却暗自揣测:他派人去殷罗做什么?难道,会与小影有关?毕竟,前年秋天他们之间曾有那样一个赌约,可是他并未能在一年后的那一天抓到小影,他该按照自己的赌约助他一起保护小影才是……
不过,北堂陌这人,或许,不可指望他能遵照约定。
想到小影的处境,他不自觉地皱了一双浓黑的剑眉。
北堂陌坐在他对面,适才注视着来往宫女的目光早已清亮地投于他的身上,见他半晌没有反应,他的眸光冷了下来,坐直身子,道:“看起来菜上齐了,我们开始吧。”
即墨晟回过神来,目光扫了下摆放得琳琅满目的餐桌,却又是微微一怔。
放在他面前的是:龙井竹荪,山珍刺龙芽,莲蓬豆腐,鸡丝银耳,玉笋蕨菜,罐煨山鸡丝燕窝,墨鱼羹,龙舟鳜鱼和湖米茭白。
他并不挑食,口味偏清淡,因而面前的这几样菜,是较常出现在他餐桌上的,换言之,也就是他比较喜欢的。但这些,唯有阿峤才会清楚,北堂陌又是从何得知,并且准备得这般一样不落呢?
他抬眸,发现北堂陌那边,却是摆的和自己一般无二的菜式,当下心中又是微微一顿。
北堂陌嘴角却又泛起了纯粹的笑意,道:“你该不介意侍女为你布菜吧。”
即墨晟这才发现桌边还站着两个比方才奉上手帕之人更美的女子,不同的是,这两个女子一身素雅的打扮,神情也较平和自然。
他扫了眼长方形的餐桌,点头道:“不介意。”自当上财政大臣,了解了民计多艰后,他一般用餐菜不过两个,饭不过一碗。可怜北方灾民如今一日只有一餐饭可吃,作为一国财政大臣和皇储,却在这奢侈浪费,念至此,心中格外的沉重,一并也失了胃口。
北堂陌拿起金碟旁雕刻精美的银箸,道:“这银箸,因其能检验出菜中是否有毒而有幸出现在这桌上,被主人握在手中。其实,毒不一定非要下在菜中,用餐的人,也不一定每时每刻都会去看这银箸的颜色,大多数时候,它的主要作用是,让人有个心理安慰。晟,你心中的银箸是什么?”
即墨晟倏然抬眸,一抹惊色闪电般划过他的眼底,随后,是乌云滚滚。
北堂陌放下银箸,笑道:“你这个人,太少表情,太多怒气。怎么?你希望我称你爱卿么?我希望我们能像朋友一般独处,你也可以叫我,陌。”
即墨晟压下心中的不快,拱手道:“微臣不敢,殿下如此抬爱,委实令臣坐立不安。”
北堂陌不看他,兀自又拿起银箸道:“我一直认为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做我平楚的财政大臣,即使不看我的薄面,看在北方那食不果腹的广大灾民面上,你也不该浪费了这桌酒菜吧。”言讫,抬头对即墨晟身侧的侍女道:“这笋是从殷罗带回来的,夹一块让即墨大人尝尝,与百州的有何不同。”
平楚气候偏寒,不易产笋,所有食用的笋几乎都是从百州引进的,殷罗气候热燥,也极少产笋,加之路途遥远,平楚就从未去殷罗购买过春笋。
侍女闻言,乖巧地拿起专门用来布菜的细长银箸,夹了块笋尖,轻轻放在即墨晟面前的金碟中,行动间,指若青葱,温香拂面。
即墨晟略略皱了皱眉头,拿起银箸将那色泽玉嫩的笋尖放入口中,细嚼一番,道:“无甚特别。”
北堂陌今日心情似乎特别好,闻言,不但没有生气,反而笑了起来,道:“我就知道,对于挑剔的人来说,要找到让他觉得特别的人或物,难上加难。”说着,自己也将那笋放入口中细品。
即墨晟不语。
北堂陌吃完那笋,用桌角玉盘中的手巾擦了擦嘴角,笑道:“你虽不语,但心里定然在反驳我,想,我即墨晟难道还算是挑剔的人吗?”
即墨晟抬头,眼眸如漆,道:“殿下所言不假,我即墨晟,在有些方面,的确挑剔。”
“比如说,女人方面?”北堂陌笑眯着狭长的眼睛补充道。
即墨晟未料到他有此一说,一时倒有些无言以对。
北堂陌侧脸,伸手轻轻抚过身侧侍女雪藕一般的玉臂,道:“这些足可令平楚一半的男人神魂颠倒的绝色,你连正眼都不看一下。我从不怀疑你的自制力,你不是不敢看,而是不屑一顾。所以,我断定,你在女人方面,十分挑剔。”
即墨晟看着他,语气平静道:“微臣之陋习竟也让殿下费心推测,是臣之罪。”
“不,我觉得很有趣,所以,我尽我所能地想一探究竟。事实证明,你的眼光的确不错,你的女孩,很特别。”北堂陌端起桌上的酒盏,向他致意。
即墨晟不动,他方才的那句话,让他心乱了,他见过小影了,他将她怎样了?
北堂陌看出了他心中焦虑,更为他没有反驳他故意说的那句“你的女孩”而心中不快,他放下酒盏,语调难测喜怒道:“我按照你我的约定,派了七个人找到了她,想将她安然无恙地带来你的身边,她却杀了我的人。我很生气,又派了十五个得力属下去将她抓回来,不料又都折在她随行之人手上,你说,下次我的人再找到她,是该杀她还是抓她?”
即墨晟一怔,看着北堂陌幽深的眸子,说不出话来,他这是,要他求他吗?
他已不是第一次向他低头,但此番,只怕他的兴趣不在让他低头上,他收敛了心神,等待他的下文。
“你们都退下。”北堂陌表情忽然有些慵懒,挥退布菜的侍女,懒懒地靠在椅背上,眯着眼睛看即墨晟,正如他平日里在朝上的样子一般。
即墨晟很不喜欢他这样的目光,就好像火星掉在了皮肤上,不是很烫,但就是会浑身不舒服,换做平日,他早就措辞告退了。但今日不行,小影的事情他方才只说了一半,他必须忍耐。
北堂陌忽然又坐直了身子,皱着眉头道:“你越这样,我便越讨厌她。”
即墨晟目光冷遂下来,静静道:“不知殿下希望微臣怎样?”
北堂陌喝了杯酒,突然就笑了起来,他笑得厉害,几乎笑出了眼泪,即墨晟从未见他那样笑过,一时讶异。
“我父皇活不过二月。”他一边为自己斟酒,嘴角仍然因为笑意而弯着很大的弧度。
即墨晟皱眉,这对于他来说,不是个好消息,如果皇上在二月病逝,那四月之前,北堂陌必定要登基,过了四月,北方又要开始动工兴修水利,这样大的一笔费用,他如何筹措?
“为何那副表情?即便我真的因此而笑,也不是那么不可理喻吧。相较于他而言,你的父亲,倒更像是我的父亲。”北堂陌放下酒壶,噙着笑意看着他淡淡道。
即墨晟回神,道:“臣并无此意,殿下多虑了。”
“无所谓,反正我从没奢望在你挑剔的眼光中,我能成为特别的一个。不过,一旦我登基,我希望我平楚的丞相,是你。”
北堂陌语调随意,即墨晟却因为他这句话而心中一震。
北堂陌执起那枝红梅,轻轻扯下一片花瓣,道:“如何?在我父皇的病榻前杀东方权,于你而言,该如捻死一只蚂蚁般简单吧?”
这才是小影之事的下文吧,即墨晟内心纠结,不语。
“当然,若是你愿意去清理丞相府,我也随你。”北堂陌往后靠在椅背上,表情懒散道。
即墨晟抬头,只见那片红梅已碎在他的指尖,染得一片殷红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