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平楚刚刚融尽了冰雪,正是春寒料峭的季节。
游龙一般的怒江两岸,春风催发的新绿刚刚冒了头,远远看去,似披了层朦胧的绿纱,又似青绿的波纹一层层在层叠起伏的山脉上迤逦绵延,绵延出一派鲜嫩的春光。
高山之巅,刚刚抽出新芽的银杏树下,有一座新翻的坟茔,坟前无碑,却立着一个身材修长发黑如墨的男子。
略带寒意的山风轻轻翻卷着他淡青色的长衫下摆,带来一丝丁香的芬芳。
他微微侧首,看向身侧不远处的那丛淡紫色的丁香花。
他的脸极年轻,看来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那双眸却极深极黑,深邃的仿若不见天日的深海之底,任千年日月沉浮,世事变迁,唯有他不动如初。
他长得极为清俊,一身普通的淡青布衫掩不住他原有的出尘风华,只更显得瑕不掩瑜,只这样轻轻一站,便似一枝临风劲竹,清逸,绝尘,高洁。
他转过身子,看着山下蜿蜒奔腾的怒江,又抬眸看看一望无际的山峦,眸底渐渐升起了一丝迷茫,仿若天地之大,他却不知该去何处安身一般。
少顷,他回身,再看一眼那座土色新润的坟茔,道:“二位前辈,此处风景壮丽,不知二位可还满意否?”他语调轻缓,轻缓中却又带着一丝宛若天生的清冷。
他抬眸,遥遥地看向远处,继续道:“江涛这便向二位辞行了。明年今日,再来拜祭。”
言讫,衣袂飞扬下山而去。
前两年,雪都烈城在经历了战争赔款起义等一系列的浩劫后,曾呈现出前所未有的萧条景象。但如今踏入这座城市的人却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它两年前的样子,面前这座城市楼台高耸,街道整洁,商贸繁华,人涌如潮,完全是一派盛世国都的风范。
眉目清冷的少年面无表情地行走于闹市之中,他不侧目,路人却皆回首看他,他不耐地举目四顾,处处皆是陌生,当下垂了眸,加快步伐,却不知自己究竟该走向何处。
但终是来到一条人烟稀少的河边,河上有桥,亭亭如虹。
他缓步走上拱桥,单手扶住桥柱,注目于桥下粼粼波光中面貌俊逸的少年,心中忍不住问:你究竟是谁?究竟是谁?
前尘一片空茫,他自那年冬季于冰冷波涛中醒来至今,倏忽已近三载。许多个日日夜夜中,他常这样问自己,脑中却始终空白一片。他忘了自己,以及和自己相关的一切。
以前,身边有那两位前辈,也不曾觉得忆不起从前有什么了不得,可如今独自一人步入这似已久违的尘世,过往和前程皆是一片渺茫,即便他心思淡漠,心中却也难免升起一丝无措和颓丧。
轻轻叹气,拍了拍掌下的桥柱,他抬步往桥的另一边走去,刚刚走到桥中,耳边却传来一声少女娇软而又气喘吁吁的叫声:“公子请留步。”
他倏忽回身,有人唤他,想是认识他么?
身着桃红纱裙,头梳双髻的小丫鬟小脸红扑扑的,手中捏着一条粉色手巾,喘息道:“这位公子,我家主人请你登楼小聚。不知公子肯赏脸否?”
他清眸上扬,透过如烟翠柳,隐约看见不远处高楼栏杆旁,一男一女正向着这边。
他略一沉思,也不言语,抬步就往那边走去。小丫鬟愣了一下,心中暗道着怪,急急跑到他前面去领路。
转至楼前,仰首一看,这楼气派庄严,甚是繁华,门首一块乌金大匾,正中狂书二字——至尊。
入得楼中,布置更为奢华,正堂酒客云集,他也无心细看,跟着丫鬟从右侧铺着软绒地毯的转梯一路行至三楼,踏上环形的过道,远远就看见一位十八九岁,锦衣玉带的少年站在过道尽处,含笑恭候。
见他走近,少年拱手为礼,微笑道:“在下北堂嵘,冒昧相邀,请尊客勿怪。”
江涛不为所动,只淡淡问:“你认得我么?”
北堂嵘听他问得奇怪,稍稍一愣,随即道:“若知四海皆兄弟,何处相逢非故人。尊客若只与相识之人共饮,不知此时嵘能算其一否?”
江涛抬眸看了看他,少时,微微一拱手,道:“在下江涛。”
随北堂嵘走进雅间,窗明几净,桃艳兰芳的室内却还坐着一名云鬟雾鬓的少女,见有陌生男子进来,非但不害羞躲避,反倒绽开一抹极明艳的笑靥。
北堂嵘便向江涛引荐那容光四射的少女,道:“江公子,这位是在下的姐姐,北堂静。”又向少女介绍江涛道:“这位是江涛江公子。”
两人都淡淡见了礼,刚刚入座,门外便传来急而轻的脚步声,未几,另一个明眸善睐,双颊嫣红的少女迈进门来,怀中抱着一只狭长锦盒,眼波一转,看到北堂嵘身侧的江涛,便笑着道:“苦寻两载有余,今日终得完璧归赵。”说着,步履轻盈地走向江涛。
江涛抬头看她,眸中陌生而微带一丝迷茫。
一旁的北堂嵘笑道:“江公子,这位是在下好友,姓虞名茵露,自两年半之前得了你这支翠笛,便整日想着要将它还给你,今日她可是了了一桩心事了。”
江涛自虞茵露手中接过锦盒,打开一看,碧绿的笛子犹如一汪秋水,澄澈清透,光华流转。
他拿起那支笛子,细看一会儿,又抬头看看虞茵露,有些不确定地问:“这是在下之物?”
虞茵露一怔,仔细看了看他,娥眉微微一皱,迟疑地问:“江公子,你,不记得了么?”
江涛不语,轻轻抚了几下,横笛抵唇,修指舞动间,清越的笛音如月辉流泉般倾泻开来。音律摇曳飘忽如雁,又婉曲轻柔如龙,满室慵懒春光竟被他渲染得如秋一般高爽起来。
室中三人登时沉醉于这月华清风一般的轻妙笛音中。
北堂嵘看着横笛吹奏的少年,指间的翠笛是极为罕见的世间极品,然吹笛之人似比那笛更清雅高洁,引人注目。他想,这样的少年,定是一个极有修养,极值结交之人。只是看他眉目清冷,安静中又隐隐透着一丝不可接近的疏漠,只怕不易与之相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