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桌上,电话犹自在响,希行之却没有伸手去接的意思。他看到电话,知道打电话的是谁。这是一个私人电话,本来他工作时候,是一向不接这个私人电话的,然而这个打电话的人却是例外。
他唇瓣勾勒出了一缕苦涩的笑容,如今打电话给自己的人,正是他的妻子方雨柔。他是个爱妻的人,这么多年,对于自己的老婆也算是上心。自己努力奋斗事业,不就是为了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吗?又怎能想得到,自己如今居然是落到了这步田地。
一想到了这儿,希行之顿时觉得胸口扎心似的疼,说不出的难受。
若是往常,方雨柔打来电话,他早就已经接了,而且还很体贴。可是如今,他却没有接,任由这电话响着。
方雨柔要对自己说什么,他心中有数。一来是要自己帮帮梦梦,这个女儿如今大受打击,一蹶不振,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圈子里更有许多关于希梦的闲言碎语。二来,就是要自己帮方雨柔哥哥一把,自己这个娘家舅舅,在教育局的职位,可是被撸下来。不止因为木可人当年那档子事,还有一些别的问题。
也对,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脚。他这个妻舅为官多年,有那么一些把柄存在,被人故意拿捏在手里,也是不足为奇。看就看,有没有人想搞他。如今要搞方家人的,那可不是别人,而是萧晟!萧晟出手了,这档子事,能遮掩得住?
希行之慢慢的抽了口烟,事到如今,自己又还能有什么法子呢?
这段时间,通云集团的事情,他忙得那叫焦头烂额,哪里有心思理会这些。
方雨柔虽然是他真爱多年的妻子,可是这一刻,却忽而让希行之生出几许不想面对的心思了。
电话迟迟没有接通,终于还是停了。
希行之从办公椅上起身,缓缓走到了玻璃跟前。
希行之在天海集团最顶层的办公室,他手掌按住了玻璃,掌心透出了一股子凉丝丝的味道。在这个寸土寸金的A市,他仍有这么一个面积宽阔,事业良好的写字楼顶层,与他商业龙头的身份相匹配。
此时此刻,希行之的内心之中,忽而浮起了一股子的如水倦意。
这段日子的生死搏杀,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精神头。
他毕竟年纪大了,也不再是当年的小年轻,无所畏惧,精神充沛。
希行之看着自己肉松的手掌,看着脚下的匆匆行人和车辆,他忽而就眼眶一热。
那股劲儿卸掉了之后,希行之只感受到了一股子浓郁的疲惫。
如今,他已经输掉了。
这场战,他拼尽了全力,到最后还是没有赢。
这座绿叶大厦,虽然安装了电梯,其实放在A市,已经是有些老旧了。可他喜欢,这是他的梦。当年他来到了A市,是个什么都没有的穷小子。他掏了兜里的钱,在对面的餐厅吃饭。那时候他盯着对面的绿叶大厦,禁不住心潮起伏,想着自己要是能在彼时还崭新的绿叶大厦里面有间办公室就好了。
那时候的绿叶大厦,还是A市最闪耀的写字楼。
等他发家了后,顿时将绿叶大厦都买下来。
这么些年,希行之作为天海集团的龙头老大,就在这儿发号司令,挥斥方遒。
可是现在,现在什么都完了。
秘书内线电话打过来,希行之让萧晟进来。
后面四五个人,抱着一大堆文件。
这场谈判纵然因为通云集团迫切的形势,一切尽快,可也持续了将近半月。
通云集团是傲立于世的庞然大物,因此对通云集团的吞并,也绝非一件容易的事情。
萧晟那俊美无比的面容,流露出讨人喜爱的微笑,一双眸子深处,却不自禁流转了几许的污黑。
整个通云集团被肢解,大大小小总共二十三家,合力对通云集团进行了分别的收购。
萧家,能吃掉十分之一。
虽不是全部,也收获巨大。在商场上,萧晟是个很小心谨慎的猎人。他并不贪心,知道盯着通云集团的各路人马实在太多,自己也是绝不能一口吞了。正如希行之所言,萧家还没有那个实力,一口吞下通云集团这样子的庞然巨物。而萧晟一旦得到了机会,定然也是会死死咬着不松口,怎么也不会放下。
“希叔叔,经过最后的核算,包括债务的偿还以及各地烂尾工程的处理,最后整个通云集团剩余资产折现96亿。希叔叔作为通云集团最大股东,按照股权分配,能分到50亿左右。”
萧晟微笑着,唇角蓦然轻轻的上扬,仿佛是流转了几许的愉悦和嘲讽。
希行之蓦然冷笑:“你们可真够狠的。”
他双眸喷着怒火,眼中却一派冰凉。
萧晟披着一张锦绣皮囊,对希行之笑笑,眼底光辉流转,却也不动声色。
他一挥手,让那些跟随下属齐刷刷下去。
“希叔叔何必跟我这个晚辈置气?您是长辈,心知肚明,其实萧家的天海集团虽然在这场战争之中得益,可至多也不过十分之一。这如此种种,您心中应该是通透的。这里面有一些人,自己不好出面,却让我这个侄儿做恶人。这大头,和我没关系。”
萧晟这么说着,慢慢的拉开椅子,面对面的对着希行之坐下来。
希行之知道自己发怒时候眼神多可怕,可眼前俊美的男人,却也是如此笑着,甚至有几分没心没肺的味道。
希行之感受到了悲凉,自己是老了吗?所以面对萧晟,已经不能震慑这个毛头小子。更何况,自己还是没牙的老虎。
他忍不住冷笑:“年轻人,做事情要是像你这样子,什么都做绝,不会有什么好处。”
是,希家流年不利,背后那颗大树给倒了,这些和萧晟没关系。可萧晟他不该顺水推舟,这么狠狠踩一脚,设计什么自由港项目,让这个项目拖走了大笔流动资金。让自己成为这出头鸟,引起上头注意,甚至面对银行断贷,完全没有还手之力。然后危机就好像是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到最后,越发不可收拾。
希家若没被萧晟算计,那么割肉放血,希家声势虽然会被压下去,却也是不至于落下这么样儿的一个烂摊子。
只能说萧晟手段太狠,行事太剑走偏锋,只要能沾染到好处,他能往人死里咬。这样子的性情,只怕以后会招惹厉害角色折腾他。
萧晟这样子抬起头,轻轻的看着希行之,他眼睛有些好笑,隐隐又有着一股子愤怒。
“希叔叔,你难道从来没想过,我这么做,是因为我老婆。你们希家,当年是怎么待他的?”
希行之反而一愕,旋即嗤笑:“萧晟,自己做了什么事,好歹有些担当,别将你老婆抓出来做筏子。”
他不信,一丁点都不信。像他们这些做大事的,怎么会将那些儿女私情放在心上。他再喜欢希梦,也没为了梦梦分心。这只不过事因为萧晟做事太绝,非得要添一个理由。而可巧,当年梦梦也是傻了,一时糊涂。
萧晟轻轻的说道:“当年,可人在我怀里哭。她是我一生最真爱的东西,却哭得那么伤心、无助。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却被人那么样子欺辱。这些,在希叔叔心里,不过是一件不要紧的小事。就好像一粒灰尘,根本不值得如何上心,不过是处置一颗你女儿沾染的灰尘。就连现在,希行之,你还是没有正眼看我老婆一眼。你没有愧疚,没觉得自己对不住她,甚至没有半点反省。当然,你本是这样子的人。而我,便想着,我要为了可人,要给你狠狠一巴掌。要让你知道,你不该肆无忌惮伤害我的可人。你希行之应该为这件事情后悔,知道自己错了。”
说到了这儿,萧晟轻轻的扬起头,唇角不自禁透出了一缕轻轻的笑容:“希叔叔,你现在应该会后悔。虽然你的后悔不是因为良心发现,而是因为现在你失去的一切。生个女儿出来,你为什么不肯好好教她,让她跟疯狗似的到处害人。”
希行之被萧晟如今的神色闹得怔住了,他不可置信的盯着眼前萧晟。他看到了萧晟眼底一股子疯狂和愤怒,与平时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的模样一点都不同。忽而间,他内心浮起了一个念头。
也许,萧晟说的是真的。他真的是为了木可人,这个萧家的禽兽,疯狂的爱着那个温柔单纯的耳聋女子。因为木可人受到了伤害,他便发疯似的憋着满腔怒火,立志于斗垮希家。
自己那么纵容梦梦,当真错了吗?一瞬及希行之也是有些茫然。
不但萧晟,连从小如子侄看着长大的温庭寒也是背叛。他是看到网络上的爆料,方才知道,希梦和温庭寒那些年分分合合下的不堪和误会。
他何尝不知道,有些事情,希梦实在是太骄纵了。
可谁让希梦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儿。打小,梦梦这个女儿是最会撒娇的,最跟自己亲。他那几个孩子里面,就属希梦最淘气,也跟自己最亲呢。自己赚那么多钱,想要做人上人。说到底,他还不是盼望家里人能过上好日子。小时候梦梦一撒娇,他什么都会给。长大了,那也一样。每一次梦梦含着泪水,恳求自己这个爸帮手时候,他都一定会出手。
不,自己没有错。自己赚偌大家业,连女儿能不能开心恣意,那还有什么意思?他错在一时大意,让萧晟这只年轻的老鹰啄瞎了一双眼睛。
“我希行之有什么可后悔的?你老婆当年没那个实力,凭什么跟我希行之女儿杠,是她自己不识时务。现在我是一无所有,可当年,当年我发达时候,女儿该嚣张时候就嚣张。”
萧晟不动声色的看着眼前这张极霸道嚣张的中年男人面孔,脸上笑容不改,眼底深处冰冷却不断加深。
他桌子下的手,慢慢的收紧,脸上的笑容却硬生生的挤出来。
“如果要怪,就怪你自己。那时候你自己没本事没实力,还让你的女人狂。我希家闺女一巴掌打了她左脸,她右脸应该凑过来受着。不识时务!”
萧晟这样子听着,唇角笑意还在,可眼底分明却也是流转一缕冰冷。
“希叔叔怎么能这么想,现在通云集团被人分了,您的女儿以后也不是什么千金大小姐,也当不了小公主。您应该盼望这个社会是人人平等的,不然我老婆天天打她左脸,让她右脸也给我凑过来。她敢不听话,我会让她懂得什么叫不识时务。”
“您说得对,这个世界,本来就靠实力说话。就好像这座绿叶大厦,对于希叔叔也有非凡的意义吧。我记得您人前多次说过,当年你辞职来到A市,看到了阳光下闪闪发光的绿叶大厦,就想着有一天能在上面有一套办公室。只可惜这套你最心爱的物业,也作为抵押品用于银行借贷。由于通云集团不能按时还贷,这套抵押品会让银行进行拍卖。我想,我会买下来。就当你女儿给自己买个奢侈品包包一样,取悦一下自己。”
希行之愤怒的盯着萧晟,萧晟说的话,句句打他的脸,让他气愤不已。
可他明白,萧晟做得出来,并且如今有这个实力。
当初萧晟回归萧家,是闹出一些人命的。这个冷血的怪物,手段狠辣,格外无情。
那些跟他斗的萧家亲戚,死的死,疯的疯。
商场如战场,夺位的事情日日都有,也时时都会发生。却也是极少,会有像萧家内斗这般残忍的。
睚呲必报,萧晟双手染血,本不是个良善的人。
萧晟将一枚钢笔,轻轻的放在了希行之面前:“扯远了,希叔叔,您现在该完成合同了。”
希行之脸上的肌肉轻轻颤抖,蓦然将面前那些文件纷纷的推在了地上。
“你以为,我希行之就任你们鱼肉?我要是不肯签,我看着通云集团倒,宁可毁在我手里也不让给别人。通云集团当真垮了,这其中后果你们承担得起?萧晟,我告诉你,这么一个庞然大物崩溃,会造成多少失业人员,引起多大震荡!大家一起去死!”
希行之瞪大了眼睛,一双眸子隐隐渗透出了红血丝,干哑的嗓音更不觉透出了一股子的狂怒。
“希叔叔,瞧你说的——”
萧晟嗓音平静得甚至让人觉得有些嘲讽。
“您觉得,你说的这些,我会在乎?我会在乎您手下有多少员工失业,如今国内的市场经济会受多大的冲击?虽然天海集团也在这个池子里,可您放心,萧家怎么样都不会被你家大水冲垮。别人死不死,我不在乎。其实我也不在乎能不能吞下这通云集团百分之十,我不在乎钱,真的。我早就说过了,我对付希家,不是为了钱。”
他起身,弯下身,从地上捡起了一件东西。却不是什么文件,而是希行之那张全家福。
那时候,希家一家人,都笑得很开心。
“我信希叔叔不是虚言恐吓,您总归是个人物,商界枭雄。您有同归于尽的狠劲,并不是随口说说吓唬小孩子。不过您有老婆,还有三个白痴一样的孩子,你还很疼你那一子两女。您觉得通云集团自毁,他们有什么下场?您别误会,我不是威胁你,这原本不该让我动手,甚至我本不必动一根手指头。希叔叔自己心里门儿清,那样子会毁去多少人利益,他们会多恨希家,会怎么样加以报复。您自己死了,还带上全家。”
萧晟吹去了上面的灰尘,将这张全家福摆正。
照片上一家五口,笑容灿烂,阳光明亮。
希行之那狂怒狰狞的脸色仿佛是凝结在脸孔上一样,忽而间竟似僵住了。慢慢的,他脸上神色一缕缕的松下来,渐渐没了狠劲儿。而他那一双眸子,却也是渐渐浮起了潮润。
无论希行之在别人面前怎么样,又怎么样的视别人如草芥,他终究是个好老公,好爸爸。他终究还是,狠不下这个心。
希行之脸上已经露出了痛苦之色,身躯轻轻的颤抖。然后,他终于慢慢的伸出手,握住了萧晟方才递过来的钢笔。
萧晟最后离去时候,他客客气气,彬彬有礼。
最后,他还含笑对希行之言道:“希叔叔,您放心,我言而有信,说买下绿叶大厦,就一定会下这个手。我会让秘书关注,银行什么时候拍卖。”
然后,就是门终于咚的一下,这样子合上了。
希行之手掌轻轻的颤抖,发抖似的捂住了自己面孔。
这个办公室,他怕是已经不能住多久了。
他拿出了酒,狠狠的管了半瓶,又掏出了手机,准备给方雨柔打个电话。
可翻出了方雨柔的名字,他却迟迟不能按下去了。
希行之怕了,怕妻子那双千依百顺十分依赖的双眼。
这么多年,方雨柔总是用那种很崇拜的目光看着自己,而希行之也很享受。
可谁又能想得到,居然有这么一天,他要告诉方雨柔,自己这个老公,已经是不能再庇护她、照顾她。当初结婚时候,他给方雨柔套上了钻戒,信誓旦旦,说做他希行之的女人,可以衣食无忧一辈子。
言犹在耳,如今处境却很是打脸。这些天方雨柔给他打电话,不是哭诉她那个哥哥居然真被停职,因为木可人那档子事被撸下来,让她在娘家人面前抬不起头,就是哭着说希梦这个女儿如今被坏了名声,全世界群嘲,让希梦一蹶不振。可如今,他哪里还有本事管这些?
他忽而有些厌烦,老婆全心全意的依赖自己,可是所有的压力,却是自己一个人抗。
以前希行之并不觉得有什么,也无所谓。
可是如今,他突然觉得疲惫,其实方雨柔没出去工作,什么都不懂。
就算电话打通,自己要向她坦白,只怕也要解释半天。而这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方雨柔必定是会不可置信,而且还要自己反反复复的安慰。他都可预见,自己要哄方雨柔好大一阵子。
希行之累了,提不起这个劲儿。他随手将手机扔在了一边,却蓦然捂住了面孔,任何泪水一滴滴的从手指缝滑落。
他扔了西装,松开领带,脱了鞋子。
希行之一步步的走到了窗前,这二十多年来自己都是透着这样子的玻璃窗,仰望这个城市。多少个日日夜夜,皆是如此。只不过那时候,他纵然因为工作的疲惫有些不舒坦,可却也是踌躇满志,极为得意。他觉得,自己就是这个商业帝国的皇帝!而他的宝贝儿子,会接替他的江山,接手他的衣钵。
可是以后,自己连踏足这里的机会都没有。
什么都完了。
萧晟上了车,他拧开了未开封的矿泉水,轻轻的喝了一口,润润嗓子。
他这个人,素来是有些怪癖的,譬如出门在外,他只喝未开封的水。他工作喝咖啡提神,不加奶不加糖,自己亲手摆的东西,是绝不能容别人动。甚至夜晚入眠,如果没有木可人在身边,他是一定会开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