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儿面无表情地穿上退到小臂的衣裳,抬起沉重的眼皮,幽幽讲述了一段令人闻之落泪的悲惨往事。
“我叫衣人燧,脱扈山魇城人士。说起来可悲,就连我这名字和祖籍,都是别人告诉我的。”
“别人?”卓展心头一紧,疑惑道。
“没错,我本是箨泽国的一个下等军奴。六年前,老国主驾崩,新国主即位,大赦天下。我便承了这圣恩,脱了奴籍。但被放离箨泽国前,却被喂下了忘忧水,而下令给我们这些赦奴喂下忘忧水的,正是当时的上将军,青阳戟。”
“于是我便同其他被释放的奴隶一样,浑浑噩噩的生活,记忆力一天比一天差。以至于后来,我竟不知自己何时在金星山脚下一个风景秀丽的小村庄安了家,又不知自己为何一下子多了那么多田产,甚至连自己是谁、叫什么都不知道了。”
“虽然经常忘事,但好在日子过得不错,周围的村邻也都和善,丝毫不排斥我这个外人。直到两年前的一天,我收到了一个自称是老阿扈国人送来的木箱子。”
“木箱子?”卓展神色凝重,越来越听不懂了。
“没错,木箱子。那老阿扈国人说是一个病入膏肓的老人托他来找我的,满满一箱子的兽皮,写满了我的、我们的过去。正是因为这一箱子兽皮,我才知道了,原来我叫衣人燧,是脱扈山魇城人。因十五年前箨泽国和阿扈国发生战争,阿扈国战败,所辖的脱扈山便划给了箨泽国。而在这一战中拼死抵抗的魇城人,则全城沦为了奴隶。”
“全城……都成了奴隶?”段越两只铜铃般的大眼睛睁得大大的,难以置信地盯着老头儿的脸。
老头儿抬眼看了看段越,艰难地点了点头:“是啊,谁能想到呢,哎……箨泽国老国主凶厉残暴,不顾群臣的劝解、巫祝的卜算,愣是把魇城全城的人都变成了奴隶。所以,我们一家人,还有写这些兽皮的人的一家,以及成百上千户人家,都成了奴隶。男的没入军奴、工奴、农奴,女的就收押成军女支。可怜我的妻子、妾、两个女儿,都……呜呜……呜呜呜呜……”
老头儿说着说着已经难以自持,橘黄的油灯下,满脸都是亮晶晶的眼泪和鼻涕。
“就这样,我自那时起就再也没见过我的家人,这军奴一当就是九年。直到六年前,箨泽国残暴的老国主终于一命呜呼,新国主即位,大赦天下。我们这些军奴虽被放走了,然而青阳戟怕我们一旦恢复了自由身,就会去找他寻仇,便在我们临行前给我们喝了忘忧水,从此记不得自己是谁,也记不得从前的这些苦难和恩怨。”
“给我传信的这个朋友,他当时也是喝了忘忧水的,但恰逢那几日他身染寒疾,咳嗽不止,竟在狂咳之后反胃将忘忧水吐出,且没被看守的士兵发现。就这样,他成了我们之中唯一一个记得这些事的人。”
“等我们都被放走后,唯一记得这件事的他,便跑去找他的妻子。因为他知道,既然大赦天下,妻子应该也会被放出来,虽然她做了九年的军女支,但他不在乎,只要一家人团团圆圆,就比什么都重要。可当他终于趁夜摸到军营的安心牢时,看到的却是满地的尸体和流成河的血。那里的女人,全被杀了。”
“啊!”段越听得投入,眼泪止不住就流下来了,跟边上的赤妘抱作一团,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老头儿说着说着也潸然泪下:“这里面,当然也包括我的妻子、妾、两个女儿,我那朋友说他寻找他妻子的时候看到了她们,我的家人们。然而让我更加崩溃的是,他说……他说……呜呜呜……这些女人,全都被虐待得体无完肤。他的妻子,连舌头都没了,十个个手指甲,只有一个是完好的了,呜呜……呜呜呜呜……”
段飞愤然攥紧了拳头,怒气冲冲道:“岂有此理!那青阳戟定是怕虐待军女支的暴行暴露,杀人灭口!江老……江老他怎么会跟这种人……”
“哥……”段越早已泣不成声。
老头儿痛苦万分,吸了一下流出来的鼻涕,哀声道:“是啊,青阳戟那个魔头,知道新国主仁厚,怕自己的恶性暴露,竟干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他以为能瞒过所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蒙混过去,可殊不知,苍天有眼,偏偏让我这位朋友知道了真相。”
“我这个朋友从那以后,便寻找一切机会刺杀青阳戟,奈何青阳戟身边高手如云,他自己也是一等一的武将,哪有那么容易刺杀。后来,我这位朋友旧疾复发,在得知自己病不久已的情况下,才写下这满满一箱的兽皮,托人带他还能找到的赦奴,当然也包括我,让我们得知真相后,代替他继续找那青阳戟复仇。”
“衣伯伯,那您这位朋友……现在呢?”赤妘泪眼朦胧地问道,其实她早已猜到结局,只是不忍相信。
“死了,那老阿扈国人说,他带着这个木箱子出来的时候,我那朋友就死了。没钱买棺材,被几个老邻居用草席裹着给埋了。”老头儿的两个眼睛直勾勾的出了神,似乎预见到了自己的未来一样。
卓展心中沉闷,上前安慰道:“衣伯,您也不要太过伤心,天道有轮回,老天不会放过一个恶人。我们之前去过青阳戟的旧宅,他们家守宅的老门房告诉我们,五年前,青阳戟携全家老小随新国主秋猎之际,遭遇山火。当时青阳戟全力护送新国主下山,却疏忽了留在行辕营帐中的家眷。他的全部亲眷,三十四口,都被活活烧死了。而青阳戟本人,也因此一蹶不振,并于四年前,遣散家仆家奴,自己也下落不明。”
“呵呵,真应了那句‘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壮子冷哼一声说道。
老头儿抬起头,平静说道:“这些,我都知道了,你看,都写在我腿上了。”老头儿说着挽起了左腿的裤管,露出了稀疏的腿毛和蛛网一样的疤痕,“我收到箱子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青阳戟报仇,第一个地方,就是去他在箨泽国的老宅。可那时他已经不在箨泽国了。”
“哦,您也进去看了?”卓展问道。
“没,我没进去。我在他们家后墙外面遇见了给青阳戟守门的家老,这些,都是他告诉我的。之后,我就到处寻找青阳戟,一点儿线索都不放过。直到前几日,我遇到一个从浊溪祭祖回来的老人,他说跟前任上将军青阳戟两人是同乡,少时相识。于是,我便打算去浊溪碰碰运气,今天,就在那茶棚遇上了你们。”
老头儿说完,屋里一片鬼寂的沉默,仿佛空气都滞流了。
每个人都想开口说点儿什么,却都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此时,作为去寻找江老故友青阳戟的他们,身份很是尴尬,即便嘴边有一些善意的话,也羞于启齿了。
就在这时,大嫂用头顶开帘子,端着一个大盆进来了,里面满满一盆热气腾腾的面疙瘩汤。
“快来快来,我手笨,才做好,你们都饿坏了吧?快来吃饭吧。”
大嫂虽然一进来就感觉到屋里奇怪气氛,但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她只能用自己的热情来缓和这片刻的沉闷,毕竟这是一个东道主应该做的。
那大哥也捧了一摞陶碗进来了,热心地给他们盛起了面疙瘩。
众人木讷地围坐在桌子旁,用手中的筷子挑了几下碗里的面汤,原本已经饥肠辘辘的几人,竟谁都吃不下一口了。
只有那个叫衣人燧的老头儿吃得很卖力,连汤带面疙瘩秃噜得吧唧吧唧响,全然不顾吃相如何。因为他知道,明天,还需要他有更加充沛的体力去追寻,追寻那被遗忘的、刻骨铭心的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