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千尘回来时,顾玦正在懒懒地歪在美人榻上闭眸打瞌睡,午后暖洋洋的阳光透过琉璃窗洒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一层漂亮的金粉。
黑猫在他身边蜷成了一个圆滚滚、毛绒绒的黑团子,沐浴在阳光下和他一起睡觉,皮毛油光水滑。
听到门帘被打起的声音,顾玦睁开了眼,朝楚千尘的方向望了过来,那双狭长的眸子半阖着,弯出一个浅浅的弧度,内眼角向内勾起,眼尾很长,微微向上挑起,犹如丹青圣手以工笔精心勾勒而成。
楚千尘弯唇笑,加快了脚步,也往美人榻上一躺。
这美人榻本来就不大,她往上一躺后,一下子就变得拥挤起来,连带也挤压了猫的空间。
黑猫懒懒地睁眼看了她一眼,只能一边打哈欠,一边调整睡姿,把自己变成了长条形,然后闭眼接着睡。
楚千尘已经习惯了回家就跟顾玦报备今天的见闻,与他说起了楚家、康鸿达的那些腌臜事。
这件事本来不离奇,处在顾玦的这个位置上,更离谱、更肮脏的事也都听闻过,但这一回,顾玦心里却是动了怒。
之前,江沅奉楚千尘之命来讨任命书时,顾玦根本就没问前因后果,就吩咐长史去办了,此时他才知道来龙去脉。
他养得好好的小姑娘,恨不得捧在掌心,莫名其妙地听到了这些污糟事。
顾玦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她的右耳,又揉了揉。
她的耳朵洁白无瑕,小巧玲珑得像贝壳一样,唯有耳垂肉乎乎的,阳光下,耳朵上那细细的汗毛呈现半透明色。
楚千尘眨了眨眼,想了想,也抬手去摸了摸他的耳朵,直把他冰凉地耳垂给揉暖了。
她一边揉他的耳朵,一边问道:“王爷,要是我娘和楚令霄和离,她又想带走沐哥儿,该怎么办?”
顾玦理所当然地说道:“那就得让楚家‘主动’给了。”
和离简单,沈氏与楚令霄和离,还要带走夫家唯一的嫡子就没那么简单了,只能另辟蹊径。
“嗯。”楚千尘应了一声,点点头。
这件事就麻烦在一个“度”上,要给楚家施压,但又得恰好好处,不能逼得对方宁可鱼死网破……
思绪间,楚千尘下意识地又往顾玦那边靠了靠。
“喵嗷!”差点被两人压成猫饼的黑猫愤起了,龇牙咧嘴了一番后,后腿一蹬,跳上了窗槛,回头给了两个一个轻蔑鄙视的眼神,走了。
顾玦:“……”
楚千尘:“……”
楚千尘的手指从顾玦的耳朵沿着轮廓分明的下颔线爬啊爬,直到下巴,他没有留须,下巴看似光洁,可是当她的指腹像这么贴着他下巴的肌肤时,能感受到那细细的胡渣子,摸上去痒痒的。
楚千尘仿佛发现什么小秘密似的,咯咯地笑,又道:“王爷,你说要不要把康鸿达这件事告诉逸哥儿?”
在楚千尘看来,这件事应该说,如此,楚云逸才能有防备。
但是,她了解楚云逸那小屁孩的性子,他性子骄傲又别扭,若是知道自己被亲人放弃了,这对他会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她不确定他能不能撑得住,毕竟他才十二岁而已。
为了家族,为了楚家的爵位,楚云逸是拿命去拼过的。
不像她,她活了两世,早就不在意这些了,无论楚家人做什么,都伤不到她分毫。
“让云展去说吧。”顾玦也学着她的动作,指尖从她细腻莹润的耳廓滑到了她的下巴,在她下巴上的浅窝处轻抚,温柔如羽毛般。
楚云逸毕竟是男孩子,楚千尘是姐姐,有些话由她来说,不太合适。而且他也不想他的小姑娘整天去想着这些污糟事。
他又补了一句:“男人之间,喝喝酒,说说话,更好。”
“嗯。”楚千尘乖巧地应了一声,觉得有理。
反正王爷说什么都有理!
把事情丢给王爷,楚千尘一下子就觉得轻松了,顺便又道:“沐哥儿和逸哥儿会在王府里住一阵子。”她眯着眼笑,笑得好似一只狡猾的小狐狸,“我把沐哥儿也丢给云展了。”
楚千尘扑到顾玦的怀里咯咯地笑。
她看过云展带小孩,可比她可耐心多了。
前世,师父林邈就说过她,看着乖巧软和,其实浑身是刺。
“这样好。”顾玦也是笑,声音低哑醇厚。
他长臂一伸,揽着她的纤腰,手掌轻轻地抚着她的背。
她被他温暖的气息环绕,心也热腾腾的,稍微调整了下姿势,谨慎地不去碰触他胸膛上的那道刀口。
楚千尘眯眼打了个会儿瞌睡,可没睡一会儿,就被人吵醒了。
“咳咳。”惊风在外面轻咳了两声,僵硬地说道,“王爷,太子爷来了。”
一听到“太子”这个关键词,楚千尘一下子就睁开了眼,清亮的凤眸里没有一点睡意。
顾玦揉了揉她的头顶:“你睡着,我去见他。”
楚千尘软软地应了。
顾玦看着她乖巧的样子,眼里荡漾着无尽的蜜意,俯首在她下巴尖上亲了一下,才从美人榻上起了身。
他稍微整了整仪容,就去了外间。
躺在内间的楚千尘在美人榻上翻了个身,目送顾玦去了外间,不一会儿,外面就传来了顾南谨熟悉的声音:“九皇叔,后天昊人就要启程离京了。”
顾玦没说话,自顾自地喝着茶。
顾南谨继续往下说:“孤一直怀疑昊人对于换亲的事妥协得那么轻易,是别有所图。孤本来想多留昊人一段时日,可是父皇……”
顾南谨幽幽地叹了口气,郑重地对着顾玦作揖:“还请九皇叔指教。”
顾玦还在喝茶,一言不发。
顾南谨维持着作揖的姿势,姿态放得更低了,神情郑重。
内间的楚千尘也听到了顾南谨的这些话,皱起了小脸,瞪着前方通往外间的那道门帘,觉得这个太子未免也太不拿他自己当外人。
“喵呜!”
猫似乎在附和她一般,轻盈地跳上了窗槛,好奇地张望了一眼,然后又走了,追麻雀,玩狗尾巴草,自己疯跑,玩得是不亦乐乎。
早春,一个个白玉兰的花骨朵儿在树梢开始一朵朵地绽放,洁白无瑕,就像一个个玉雕的花灯似的,空气中多了玉兰花馥郁的花香。
从宸王府乃至整个京城的玉兰花全都怒放,白的,粉的,紫红的……可永定侯府上下却是无心欣赏,侯府的气氛仿佛还沉浸在寒冬之中。
自沈氏回了穆国公府后,侯府就没消停过,楚令霄与楚令宇兄弟俩为了那件差事争闹不休,天天吵。
太夫人头疼不已,每天既忙着劝架,也忙着帮长子劝次子,让楚令宇以侯府为重,一家子谁也说服不了谁,闹成了一团,几乎都忘了楚千凰马上就要随安达曼他们走了。
楚千凰自然知道他们都在吵些什么,却也是管不上了,心里多少有些苦涩,默默地收拾着行装。
她的行装其实也已经收拾得七七八八了,这两天也只是查漏补缺。
楚千凰只是媵妾,随身能带的东西有限,必须尽量地缩减行装,但是必需品又不能少。
楚千凰再一次看起了清单,忽然,丫鬟来禀说,姜姨娘来了。
姜姨娘穿了一件柳色暗纹褙子,搭配一条翠绿挑线长裙,这衣裳是她从前留在侯府的旧衣裳,也不过穿过一两次,九成新,只是衣裳明显宽松了不少。
她乌油油的头发挽了一个弯月髻,斜插一支并蒂莲花金钗,脸上也抹了脂粉遮挡蜡黄的面色,与她前两天刚回京时判若两人。
“凰姐儿,”姜姨娘一手抓住了楚千凰的手,另一手从怀中摸出了一张银票塞给她,“这个你收着。这是我这些年辛辛苦苦攒下来的。”
她泪眼婆娑地望着楚千凰,珠泪滚滚,哽咽了。
捏着这张被姜姨娘揉得有些皱的银票,楚千凰觉得心里暖烘烘的,似有一股暖流淌过,有些感动。
“凰姐儿!”姜姨娘一把将楚千凰紧紧地抱住了,纤细的身体颤抖不已,悲痛地说道,“委屈你了!是姨娘对不起你!”
好一会儿,她哽咽的声音又响起:“我只是个姨娘,虽然我跟你父亲青梅竹马……”
说着,她又抽泣了两下,说不下去,凄婉悲怆,带着千般温情、万般委屈。
就算姜姨娘不说下去,楚千凰也明白她的未尽之语。
她知道姜姨娘也很无力,姜姨娘只是个孤女,无依无靠,没有父兄作为倚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心爱的人被人抢走,只能委屈求全地在沈氏手底下过日子……只能在楚令霄被流放时,陪着他一起去幽州。
过去这十几年,姜姨娘很不容易。
楚千凰心里也难受,感同身受,低声道:“姨娘,我明白。”
姜姨娘的身子又是一阵剧烈的轻颤,才接着道:“凰姐儿,你是我的第一个孩子,当初……”
说着,她放开了楚千凰,那张满是泪水的面孔映入楚千凰的眼眸。
姜姨娘的眼眶内又浮起了泪花,眼神有些恍惚,面露温情。
“我知道,你要是留在我身边,只会是个庶女,无论你有多出色,都会被人看不起,才会一时……当时你父亲说……”
“哎,你受了委屈了,都是我一时冲动……这些年,我看着你,也是心如刀割。”
“你别怪你父亲,都是我没拦着他……”
姜姨娘的话断断续续,言下之意是当初把两个孩子交换了,是楚令霄的主意,她太软弱了,才会由着事情一步步地错下去。
她抬起手,曾经光滑细腻的手指如今变得粗糙不堪,轻轻地抹过楚千凰洁白莹润的脸上,轻轻地抚摸着,手指发颤,深吸一口气,又道:“这些年来,我总是时时看着你……却又不敢靠近你。”
楚千凰被姜姨娘说得心里闷闷的,也有点感动,眼圈也开始泛红,再次道:“姨娘,我真的明白。”
“……”姜姨娘又抽噎了,哀哀凄凄地垂下了眸子,捏着一张帕子擦着泪花,眼底掠过一道异芒。
楚千凰完全没注意到,见姜姨娘又开始哭,轻轻地抱住了她。
母女俩依偎在一起,抱头痛哭,看得一旁的抱琴也捏着帕子开始抹泪。
姜姨娘哭得一双眼睛又红又肿,声音都有些沙哑了:“我回来得晚了。这几个月,我在幽州一直担惊受怕,就怕你会被……作践,每每担心得食不下咽,夜不成寐。”
“偏偏幽州距离京城千里迢迢,消息闭塞,想打听一点京城的消息也不容易。我是回到京城才知道你……”
她说着说着,眼泪就又滚滚地落下,我见犹怜。
楚千凰捏着一方帕子亲自给姜姨娘擦拭泪水,泪水把脂粉冲掉了一些,露出脂粉下那蜡黄的肌肤,以及眼角一道道细纹。
这才不到半年,姜姨娘就老了那么多。
从前的姜姨娘保养得当,看着就像二十出头似的,而现在的她憔悴不堪,瞧着比实际年纪老上了好几岁。
楚千凰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姜姨娘,感觉胸口像是塞了一团气似的,难受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