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洲市城东依大夏河,对岸是无名山,悬崖峭壁,壁立入云;河水缓缓,翠绿如玉,清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河床为青色石板、或者红色硬土板,光滑无细泥,所以不发洪水,常年蓝如翡翠,非常美丽。城南出口,左右为大峡和小峡,青色石峰,直插霄汉;从宁河通向河州的官道,正处于大小峡之间。城西是微子山,郁郁苍苍,绿向天际。城北面是白塔山,山如其名,形似塔状,靠城矗立;半山腰间,有一座始建于明清之际的蝴蝶楼,石砌木制,彩绘油涂,蔚为壮观;城门向北,出城半里路,折而向东,直通唐沃川,沿洮河两岸而去。
“如此形盛,焉能不争!”董郎挺情不自禁,慨然叹道。
“舅舅你说什么?我有些听不懂。”马有明面向董郎挺问。
“金洲市地势险要,是通向大西北的咽喉通道,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董郎挺解释道
董郎挺等人边走边说,河州城愈来愈近,城门更加清晰。城门口站着两个国民军,荷枪实弹,一个搜索过往行人,另一个放行。城门楼上,有一挺机枪探出窗外,枪口正对着他们。这一点,董郎挺和马有明发现了,其他人尚未看见。
“爸!看·两个大兵,还有枪呢,我不去了,害怕!”杏子拽住马有明的后衣襟,藏在身后,怯怯地说。
“那是国军,又不打你,怕什么。”马有明很随便地说。
“不怕,杏子。”柳氏姊妹同时说,她们想背上杏子,无奈自己也走不动了,只好拉着小手,哄着走路。
到了城门,夕阳已经躲到围子山背后去了,只留下几束余晖,斜照在无名山顶,留给人们一丝温暖。
董郎挺等人没有什么行李,所以门卫只搜了搜身,看带没带手榴弹和短枪。另一个端枪的小兵,两只眼直勾勾地看着柳氏姊妹,想要吸进眼睛似的;柳红颜觉得像芒刺在背,很不自在。
无名山顶的余晖也被收走了,天空所留的回光返照也即将消失。
到了滨河路,马子元手拿着信封,和董郎挺按照地址寻找宁王公馆。找到吴家花园,宁王公馆的大门,岿然矗立,好不气派。
董郎挺让马有明带着柳氏姊妹和杏子,先到公馆旁边的台阶上坐着休息,他和马子元走到公馆门前,毕恭毕敬地问站岗的门卫。
“军爷,打听一个人在不在?”董郎挺谦和地问道,同时赶快给那个兵装了一支香烟。
“什么人?”那个兵点了烟问道。
“马车队的总拿事,名叫沈复,”董郎挺边说边递给信封。
“你是他的什么人?”那个兵从头到脚打量董郎挺和马子元。
门前巡逻的一个班,迅速围拢上来,紧盯着董郎挺和马子元,个个眼闪寒光。还有几个兵去围住马有明他们,杏子被吓得钻到马有明怀里。
“我们是他的老乡,从宁河来的,烦请通报一声。”董郎挺微笑着,恭敬地说。
“我是宁河牙党人,一听口音,就知道你们是宁河人,——好吧,既然同乡,我就去通报一声。沈拿事刚刚回来。”盘问的门卫,一溜烟进去了。
巡逻兵的班长,还是不敢懈怠,警惕的监视着董郎挺他们。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六辆马车的总拿事沈复出来了,他先递给门卫一包香烟,再给班长一包哈德门,说了些客套话,就招呼董郎挺、马子元和马有明等人,一同走进宁王公馆。
沈复引着董郎挺一行人,到他一个人住的管事房里,招呼大家坐下,给每人倒上一杯茶,端来十几个锅盔,热情地催促大家快吃,因为他知道,远道而来,肯定是饿坏了。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我无眼泪,只是让你们吃好就行。哈哈!”沈复说罢,爽朗地笑了两声。
“多谢沈哥招待,不然今晚我们无处歇脚。”董郎挺喝了一口茶水说。
“别叫我哥哥,看得出来,你比我大得多,叫我拿事就行。”沈复对着董郎挺和马子元说。
马有明、杏子和柳氏姊妹都停下喝茶,听他们说话。
“哎,喝茶啊,大夏河的水喝不完,放心喝!”沈复招呼马有明和柳氏姊妹,声如洪钟,满屋震荡。
沈复见杏子非常拘谨,便走到跟前,从裤兜里掏出一块羊糖,递给杏子,幷摸摸她的头发,安慰不要怕叔叔。可杏子还是害怕,杏子觉得沈叔叔身材长那么高也就算了,干嘛那么大块头呢,还有络腮胡子,密密麻麻,太不卫生;说话小声点呗,声音大得像战鼓,敲打得令人头疼,总之,咚咚的!
“明天沈拿事给找一份差事,我们在河州城也容易落脚。”马子元面向沈复说道。
“暂时在我的马车队帮忙,一有机会,我向宁王老爷推荐。你们三人,都能得到好差事。”沈复还是声音宏亮,慷慨答应,毫不推诿。
“我就不必了,明天回去,”董郎挺说道。
“嗨,你不要不好意思,我跟沈福祥是同族兄弟,他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何况我们是小老乡,你们有事,我会尽力去办。”沈复说话,不仅声音很大,而且口若悬河,颇有说服力。
大家边吃边谈,男人们兴致正浓,而女人们已有倦意。
沈复等大家吃饱喝足之后,就安顿他们休息了,自己到临时特别值班室去睡,因为沈复只有这一间房子。沈复的结发之妻早亡,留下二女三男,寄养在岳父家。他跟妻子感情深厚,加之儿女年幼,怕遭继母虐待,所以未再续妻。沈复既是单身,宁王鲁鲁给了他一间房子居住。今天沈复出差回来,本来很累,到了值班室,跟两个哨兵打了招呼,躺在单人床上就睡着了。
夜间两点左右,河州城终于宁静下来了,万籁俱寂,城头笼罩着似云非云的雾,夹杂着一股浓浓的尘土味。
“砰!砰!砰!”突然,从宁王鲁鲁公馆大门外,传来三声枪响,凄厉刺耳。
沈复虽然一睡下就睡着了,但是外面一有响动,他会立刻惊醒,而且神智非常清楚。听到枪响,他翻身跃起,从枕头下抽出两把手枪,冲出值班室,跑到公馆大门外,见两个门卫端着步枪,围拢到三具尸体旁。
“怎么回事?”沈复上前问道。
“这三个人来偷袭门哨,被我们的暗哨给打死了。”其中一个门卫说。
原来宁王鲁鲁公馆周围,设有明岗暗哨,公馆大门头顶的阁楼里,还架着一挺重机枪,对准着街道。公馆大院内,每个正屋旁边,建有小侧房,内有卫兵,昼夜盯着大院,轮流值班。每个房顶也埋伏着警卫兵中的神枪手,观察着庭院中的一切,而他们不易被人发现,因为他们藏在复式楼里面。
近来,督军换马,王墉为省主席,昆仑山为师长兼全省保安总司令,但是各军阀虽接受任命,看到国军大势已去,就阳奉阴违,而国军内部,也貌合神离。昆仑山为稳定局势,维持省垣治安,希望跟各军阀消除成见,精诚团结,所以特召集各派军阀、政界要人以及社会名流,汇集省城,共商国是,因鱼龙混杂,省垣治安欠佳,谋杀和绑架时有发生,市区内人人自危,然而又不得不参加谋求各派团结、谋求和平的大会。
宁王鲁鲁回来,更加强了明岗暗哨,夜间轮流值岗,稍不懈怠。
在宁王鲁鲁公馆周围巡逻的一个班也赶来了。
“是否报告师长?”巡逻兵班长小魏问道。
“小事一桩,我看不必。”沈复说道。
沈复表面上是宁王鲁鲁马车队的拿事,没有军籍,不隶属于部队,只负责催收亚当佃农的租子,但他跟宁王鲁鲁是同村,自幼玩大的伙伴,宁王鲁鲁对他非常信任,宁王鲁鲁的饮食起居,出行入住,一切安全,由他负责,说白了,就是无名有实的警卫队长。
沈复让巡逻兵将尸体抬往道旁,等到第二天再处理,命令大家各回岗哨,自己仍入值班室休息。
宁王鲁鲁公馆重新安静下来,夜,又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沈复刚入梦乡,忽听院外枪声大作。沈复带枪跃起,奔出门外,发现上百条黑影窜动,直冲公馆大门而来。明岗暗哨已都开火。这伙黑影,向高处的暗哨,用冲锋枪扫射,对低处的暗哨,投掷手榴弹。公馆大门头顶的机枪,因为这伙黑影离得太近,无法施展机枪的威力。
突然,从斜刺里冲出十几个黑影,跑到公馆门前,堵住这伙上百号黑影,用刺刀拼杀。明岗暗哨,知道自己的巡逻兵跟敌人搅在一起了,便停止射击,但也不敢擅离岗哨,因为夜间敌情不明。十几个巡逻兵剩了三个,撤入公馆大门,门卫和巡逻兵欲关闭大门,已是来不及了。
沈复命令门卫和巡逻兵就近退入房间,进行抵抗,他自己奔入上房,去保护宁王鲁鲁一家。
宁王鲁鲁的几个妻妾和年幼子女慌作一团,还有几个躲在墙角的,慌忙找金银首的,只有一个女儿宁王清丽,紧紧跟在宁王鲁鲁的身边。宁王清丽聪慧善良,天姿国色,及得宁王鲁鲁的宠爱,为宁王鲁鲁的掌上明珠。
“慌什么!胆敢进入我师长的府邸,贼人只能有来无回,”宁王鲁鲁身穿白色绸缎长衫,站在屋中央,镇定自若,高声说道。他有意放高声音,让贼人知难而退,避免杀人结怨,但他身材虽高大魁梧,可声音细弱低沉,像个女人的,庭院中的贼人只听清师长二字,其他的话没有听清。
“宁王鲁鲁在这里!”庭院中的贼人喊道,同时一声口哨。
正屋这边,贼人纷涌而至,枪声密集,子弹嗖嗖飞来,击碎窗玻璃,穿入屋中。宁王鲁鲁拔出手枪,伏在窗边,向外射击。命令女儿宁王清丽躲在墙角。
沈复本想让宁王鲁鲁和女儿躲起来,他一个人在此抵抗,现在来不及了,只有伏在窗边,向院中的黑影射击。他枪法精准,一抢掠到一个黑影。这是老式左轮手枪,只有五发,没有掠到几个,子弹就完了。
“床底下冲锋枪!”宁王鲁鲁喊道。
沈复拿来冲锋枪,不顾个人安危,冲到窗口,对准院子中的黑影,扫射起来。贼人的子弹击碎玻璃,飞进屋中,吓得女眷们东躲西藏。
“我害怕呢!”一个小妾手提细软,跑到门前,喊着要跑出去。
“害怕个球!出去能活吗?只有送死!傻瓜!”宁王鲁鲁一把将小妾拽回来,厉声骂道。
宁王清丽劝说大家不要慌乱,这样乱起来,只会给父亲添乱。
“院子里有一个排的警卫,会把贼人彻底消灭。”宁王清丽安慰道。
女眷们躲在墙角,捂着耳朵,再也不敢乱动了。屋里只充满紧张的气氛。
董郎挺他们被枪声惊醒,迅速起床,马有明首先开门向外张望,院子里什么也没有,只是门外枪声响得激烈。不一会,几个人退进来了,还听见沈复的命令声,紧接着几十个人跟进来了。这些情况,马有明向董郎挺说了。
“前面的人,肯定是沈复和他的卫兵,后面的恐怕是偷袭的贼人。”董郎挺分析道。
“舅舅,咋们怎么办?”马有明问道。
“点着灯,屋内找找,看有没有防身的武器”董郎挺说道。
马子元点着灯,大家分头寻找。马有明找到一把马刀,董郎挺找到一把长剑,马子元也找到一把剑,只是一尺过长的短剑。董郎挺让马子元保护柳氏姊妹和杏子(杏子还在熟睡,)他和马有明出了门,沿着走廊,想探个究竟。
正屋里的灯亮着,一个窗里喷着火舌,另一个窗里射出零星火苗。院子里的黑影集中向正屋射击。其他各房中的墙洞和窗口里,也喷出火苗,向院中射击;所有的房顶响着机枪和步枪声,向院子里射击。黑影渐渐的少了,但一冲到门口,其中一个似乎冲入了。
正屋里抵抗的宁王鲁鲁,枪中子弹已完;沈复的冲锋枪里,子弹也已完了。宁王鲁鲁和沈复从来没有想到贼人会偷袭到府邸,所以平日只有一把冲锋枪放在屋里,而子弹也只有随抢的一盒,没有另外准备子弹,他们随身带的枪只有五发子弹。
没有子弹,沈复只有用铁把冲锋枪身当武器肉搏了。
一个头裹黑布的高个大汉破门而入,对准宁王鲁鲁就是一枪,沈复情急之下,一跃而起,跳到宁王鲁鲁前面,用身子护住宁王鲁鲁,贼人的子弹不偏不倚,正中沈复的胸脯。宁王清丽顺手拿起一个花瓶,扔向贼人,她自料父亲和沈复无命了,只有自己拼命,于是扑向贼人。
贼人没有开枪,反而转身外出,向外开枪,没有开上两枪,就被劈为两节,血水四溅。
宁王清丽惊讶之时,两个男子汉闯进来了——原来董郎挺和马有明悄悄摸到正房屋檐下,看清院子里的是贼人,两人同时跃出,闯入贼群,奋力砍杀,迅速将十几个贼人消灭。马有明见屋中贼人开枪,一个箭步踏上正屋台阶,一挥刀将贼人劈为两半。
宁王鲁鲁知道不是贼,就没有管董郎挺和马有明,立刻把沈复扶着躺下,让宁王清丽去叫公馆军医。没有几分钟,军医来了,迅速止血、包扎伤口。沈复脸色惨白,由于流血过多,已经昏迷过去了。
“沈哥哥,沈哥哥,”宁王清丽急切地呼唤着,两颊搁着泪珠。
“快,送往市医院抢救!花多少银子都行,一定要保住性命!”宁王鲁鲁和大家把沈复抬上宁王鲁鲁的专车,然后命令警卫队长,带上一个班,护送沈复。
“爸!我也要去,不放心!”宁王清丽急切的说。
“行,多加小心!”宁王鲁鲁仰头一考虑,同意了,女儿去了,沈复更加安全。
宁王鲁鲁的专车拉着沈复出了大门。
“是否苦肉计?”宁王鲁鲁在院子里来回走了几步,忽然间产生了疑问。
“来人,将他们暂时软禁。”宁王鲁鲁命令警卫把董郎挺和马有明,以及马子元和柳氏姊妹带到一间空房,圈起来,并派兵看管,只有杏子,因为年幼,让一个老妈带着,等到把事情查清,再做处理。
宁王鲁鲁命令管家保护好现场,等到第二天,让警方来处理。
沈复被拉到市医院,由主任医师主刀抢救。宁王清丽、一个男仆和四个警卫在手术室门外等候。起初,大夫说是两个小时可以出来,等到四个小时,护士出来,说流血过多,需要补血,宁王清丽上前说抽她的。
“抽谁的还不一定,大家都来,化验检查,看谁的合适,就抽谁的。”护士说道。
大家跟着护士到生化室进行化验,结果只有宁王清丽的血合格,其他人的都不行。
然而宁王清丽虽是大家闺秀,却是纤腰弱身,体质极为单薄,男仆和警卫都不同意抽她的血,建议护士另想办法。
“河州城偏僻落后,没有血库,仓促间去哪里找血,而且时间也来不及。”护士说着,也感到为难。
“不用去找,就抽我的,”宁王清丽挽起衣袖,伸出胳膊让护士抽。
“清丽小姐,不行啊!你身体这么弱,万一出了差错,我们担待不起。”老男仆罗叔恳切的说,老泪流下来。他是看着宁王清丽长大的,情同骨肉,视为自己女儿。
“罗叔叔,救人要紧,抽那么点血,我不会有事的,——放心吧。”宁王清丽温和的说,还向老男仆罗叔微微一笑。
“唉——”男仆叹了一口气,摇摇头。
四个警卫也无可捺何的摇摇头,看着护士抽宁王清丽的血。
宁王清丽本想没什么大不了,可针一扎到胳膊上,宁王清丽疼得轻轻吸了一口气,皓齿咬着嘴唇,眼睛避开胳膊,不敢再看。
男仆看在眼里,疼在心中,但是没有办法。虽然宁王清丽没有把他当作仆人对待,而是当作长辈看,可宁王清丽决定了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她的个性太强了,跟她的弱柳一般的身体不相符合。
抽完血,护士拿着去了手术室。宁王清丽脸色惨白,坐在凳子上休息,忽然晕过去了。
吓得老男仆罗叔扶着宁王清丽,急切呼唤,老泪纵痕。警卫们赶快去找医生。经过抢救,宁王清理苏醒了。
“轻度休克,这是体质太差的缘故,现在没事了,让他休息休息就行。”大夫说完就走了。
过了一会,宁王清丽苏醒了。老男仆和警卫让她在床上躺着休息,他们去看沈复,宁王清丽坚持也要去,劝不住,于是老男仆扶着宁王清丽,一起到手术室门前,坐在木椅子上等候。宁王清丽心急如焚,默祷平安出来。等啊等!半小时又过去了,还不见手术室门开。宁王清丽三番五次让警卫或者老男仆罗叔,到手术室门前听动静。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手术室的门却紧闭不开,宁王清丽着急得心快要到喉咙里了,身子已经微微颤抖。——她真怕沈复从手术台上下不来,她怕深藏内心的一句话再也没有机会说了,永远埋葬在心底,直至老死。
天大亮了,太阳带着浅浅的微笑出来。
手术室门开了,沈复躺在能滑动的手术床上,挂着吊针;一个护士拿着挂吊瓶的架子,两个护士推着病床,缓缓出来,老男仆扶着宁王清丽,走到手术床前去看。沈复脸色惨白,毫无血色,双眼紧闭,胸脯微微起伏,说明麻醉药尚未过去,还在起作用,伤情稳定。
“沈——”宁王清丽想问候一声,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泪珠扑簌簌流下来。
“子弹取出来了,再无大碍,住上半个月就可出院了。”辅助动手术的大夫说完就走了
。
“子弹伤到哪里了?护士姐姐能告诉我吗?”宁王清丽拉住护士问。
“伤到胸脯,离心脏有一公分,好险哪!”护士睁大眼睛说。
护士推着手术床,转过一个弯,走进另一个过道,进入一个高级单人病房,其实这个过道里,全是高级病房,住的都是达官贵人。
沈复被护士和警卫抬到病人床上,护士按动好吊瓶,检查了输液器,然后嘱咐道:“不要乱动,因为容易滚针,一旦滚了针,手背就会肿胀,疼痛难忍,还要重新扎针,病人又要受痛苦。另外,你们好好看护,一有异常,立刻来护士站告诉,我们会迅速抢救。记住了吗?”
“记住了,”警卫和老男仆罗叔同时回答道。
宁王清丽点点头。
两个护士走了,宁王清丽坐在病床前,抚摸着没有扎针的手——沈复的手非常冰凉,脉搏微弱得几乎触不着。虽然,宁王清丽很虚弱,但还是坚持站起来,吩咐老男仆罗叔跟她守沈复,两个警卫守在病房里,两个守在门外,其中一个流动警戒,以防万一,如有人加害,必须当机立断擒拿。
宁王清丽又坐在沈复的床边,注视着吊瓶,不由自主的会想起过去来。
两年前,沈复初次来到她家,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身材虽高大,可瘦削得跟木棍一样,实在像个叫花子。宁王清丽当时才十六岁,天真活泼,情窦初开,未受过任何委屈,也未见过任何受委屈的人,所以见了这种穿着的人,颇为讨厌。
宁王鲁鲁让理发师给沈复理了发,沈复洗了脸,宁王鲁鲁命令下人拿来新衣服,让沈复换上,这样一打扮,沈复容光焕发,眉宇间英气勃勃。
“人是衣裳,马是鞍装,还是个挺帅气的大青年。”宁王清丽改变了看法,但对沈复无任何感觉。
“不要看不起他,是个很有本事的人!”宁王鲁鲁看出女儿对沈复有鄙夷的神色后,找机会说道。
父亲的一句话着实起了作用,宁王清丽一向瞧不起乡下人的思想,很快淡化了,她有意无意的注意起沈复来。后来家中发生了诸多的事情,彻底让她改变了对沈复的看法。先是她大姐出嫁——大姐跟她是同父异母。
宁王鲁鲁妻妾众多,孩子有十七八个,平时跟孩子们交流很少,只有跟宁王清丽在一起的时间最多,因为宁王清丽是宁王鲁鲁的爱妾所生,而爱妾很早就去世了。其他的孩子,个个跟母亲相依为命,对父亲似乎有点陌生,有什么心事也不说,只对母亲讲,当然,在一起的时间几乎没有。
宁王清丽的大姐叫宁王清莲,比清丽大四岁,二十岁那年出嫁。婆家是河州有名的豪门,公公是国民政府要员,女婿是正团级干部,家教森严,等级无情,尊鄙有序,俨然是一座皇宫,令人不寒而栗。这种环境,心理素质好而又有野心的女人,挺适合,心理素质差的女性,就承受不了。当时,宁王清莲对豪门权贵的清规戒律略有耳闻,但她生性懦弱,平时在家,循规蹈矩,对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不敢反驳一句。后来嫁到婆家,更是逆来顺受;刻意孝敬公婆,敬爱丈夫,她天真地以为,这样总会得到婆家的谅解,得到疼爱,不会拿家法压她。可是她想错了,众所周知,山形挪不了,人性改不了,这是定论。你要金钱权势,就没有人情温暖,你要人情温暖、婚姻长久,就没有金钱权势,二者必选其一,不可兼得。然而宁王清莲出嫁那天,她周围的所有女性认为,宁王清莲福大命大,找了个好婆家,可以荣华富贵一生,人人钦羡。
宁王清莲所嫁的虽是豪门,却吝啬刻薄而又嗜好清名,所以从不买丫鬟来服侍,而让清莲伺候他们。丈夫每回一趟家,就让宁王清莲给洗脚,可丈夫有脚臭,一脱袜子,臭气熏天,满屋子的脚气经久不散,宁王清莲左手捂着鼻子,右手给洗脚,往往一不小心,把盆子弄翻了,洗脚水泼了一地,惹得丈夫大发脾气,臭骂一顿,宁王清莲不敢还口,唯有嘤嘤啜泣的份。
丈夫因在部队上,不是剿匪,就是跟着军阀混战,很少回家,就是回一次家,从来不跟她谈心,始终板着冷冷的面孔,一言不发,像是有人惹他了。晚上睡觉,迫不及待的要过****但三两下子就完事了,完事之后,便翻过身去,背对着她,呼呼大睡了。宁王清莲自嫁到婆家以来,从未感受到家庭温暖,丈夫的温存,更别说什么爱情可言了。丈夫不在,清莲整天惴惴不安,唯恐被公婆责骂;丈夫来了,还是郁郁寡欢,
没有男欢女爱。更有甚者,凡是娘家的事情,公婆丈夫都让她用自己的私房钱去处理,
他们一家人不闻不问,宁王清莲哑巴吃黄连,有口说不出。
后来宁王清莲怀孕了,她以为生了儿子,公婆会宽容,丈夫会疼爱吧。她就希望自己生个儿子,生了儿子可以挺起腰板来活人。
宁王清莲终于生了个儿子。
河州地方,女儿生了孩子,快到四十天的时候,娘家人叫上亲族妇女和姐妹姨娘,
备办礼物,隆重地到婆家来,一则看望女儿,二来算是贺喜。作为婆家,需要隆重接待。婆家也好,娘家也好,算是对女儿生孩子受痛苦的一种安慰,也是一种奖励。作为母亲,给女儿买了一套西服、一件旗袍,给亲家母一套衣服,一百个大洋,给亲家公一套衣服,一百个大洋,——感谢两位亲家对她女儿的伺候*劳。其他小姑和小叔子也都有奖赏,其意也是感谢对女儿的照顾和包容。最后,宁王清莲的母亲拿出一千个大洋,交给女儿。
“出月以后,想吃啥就买啥,想穿什么衣裳就买什么衣裳,别吝啬了自己,人生一世,很短暂啊!存钱钱有什么用?不要让自身受罪。”宁王清莲的母亲语重心长地说,
眼泪在眼眶中直打转。她虽嘱咐女儿,却语带双关,表达了对亲家的不满。
吃过菜之后,轮到男方行礼。宁王清莲的婆婆和女婿,先到宁王清莲的房中进来,
婆婆端着一个空瓷碟,女婿什么也没有拿。宁王清莲很纳闷,他们这是要干什么呢?
“把你母亲给的那一千个大洋给我?”女婿堂堂正正地说,没有一点愧色。
“做什么呢?”宁王清莲诧异地问,以为出了什么事。
“献给你母亲,报答养育之恩—自己生儿育女时,联想到母亲生自己时的痛苦。”婆婆说道,从语气到笑容,表现出一切都是为你的娘家人好,你没有理由拒绝。
为娘家人好,自然不必多说,宁王清莲赶快掏出交给婆婆了,那个女儿不爱娘家人呢!
婆婆把宁王清莲的钱要来,回过头来又献给做母亲的,未免不近人情,但是宁王清莲的母亲不知道,还以为宁王清莲的公婆满看起她的。而宁王清莲心中总觉不是滋味,但也无可奈何。吃过菜后,宁王清莲的母亲到女儿房中,跟女儿私聊一会,吩咐月初之后
抱着孩子跟女婿一起来坐娘家,宁王清莲点了点头。
吃过便饭,宁王清莲的母亲带着大家回家了。
女人生了孩子,必须在自己的屋里坐够四十天(俗称坐月子),才能进入正屋,拜见公婆,而后可以去娘家,串亲戚,否则不能出来,提前出来的话,就会冲了公婆,冲了财神,带来晦气,全家倒霉,宁王清莲当然明白这个道理,自觉遵守。
四十天终于到了,宁王清莲迫不急待的动员丈夫跟她一起去娘家,可是丈夫支支吾吾不去。
“妈要你跟我一起去娘家,你多忙,应该抽出时间走啊!——自从我们两结婚,你还未去过我娘家。”丈夫到娘家,不仅宁王清莲有面子,她的父母更觉光彩,因为是国民政府要人的儿子。
“我说不去就是不去,你为何要*迫我去你呢?你觉得有意思吗?”宁王清莲的丈夫不高兴了,沉下脸说。
“我说说嘛,不去就算了,不必要生气啊!”宁王清莲咽下委屈,强颜欢笑,温柔的说,她生怕得罪了丈夫。
“不要啰嗦了,你赶快去吧,我回部队了。”丈夫转身走了。
宁王清莲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她眼泪汪汪地看着丈夫的背影,在原地站了好半晌。
宁王清莲在无任何人陪伴的情况下,一个人提着礼包,抱着婴儿,步行去娘家,辛亏婆家离娘家的路程不远。
回到娘家以后,宁王清莲和母亲及众姊妹聚在一起,畅谈别后之情。宁王清莲说到看月那天的事,他的母亲勃然大怒。
“竟有这等事!亏他们是大户人家,还能做得出来!那钱是做母亲的给女儿的私房钱
,吃点零食做什么的,随便化化。——如果在乡村,女人不能出门打工,没有钱的来路
,只能靠丈夫给与,否则连买一卷卫生巾,都无钱可买。母亲给的,就是紧要关头化的
。……大户人家,丢人现眼”宁王清莲的母亲愤愤说道,两个眼角挂着泪珠。
所有的姊妹替宁王清莲打抱不平,纷纷声讨婆家。有的提议,干脆离婚算了。
吃晚饭时,宁王鲁鲁也来了,破例的陪女儿吃一顿饭。
“在家,是个最乖的女儿;到婆家,是个贤良之妻;你的教诲没有枉费啊。”宁王鲁鲁忽然跟正妻拉起家常来,表扬妻子。
以前,宁王鲁鲁的妻子得到丈夫的表扬,开始很高兴,可没有到半年,却高兴不起来了。宁王清莲回娘家,满腹委屈想对母亲说,可说了又怕母亲担忧,不对母亲讲,又对谁诉说呢?装在肚子里,又憋得慌!开始不敢说,后来在母亲的再三追问下,终于说了,并抱在一起大哭了一场,以后每次回一趟娘家,母女抱头痛哭一场。——宁王鲁鲁的妻子自然郁郁寡欢,高兴不起来。
此时听了宁王鲁鲁的表扬,无名火突然升起,虽不敢顶撞丈夫,但声情激烈的说“
辛亏贤良,不然要受到多大的折磨——我们还一点都不知道。”宁王清莲的母亲说着,
伤心的哭起来。
宁王鲁鲁觉得奇怪,便问起来。大家也不敢隐满,就把婆家怎样对待宁王清莲的事,
细说了一遍。宁王鲁鲁听了,倒吸了一口冷气,心里骂道:奶奶的。
“那种毫无人情味的家中生活,还不如离了,另行嫁人。”宁王清丽不怕父亲,随口说道。
“那怎么能行。常言说,朝中有人好做官,你姐姐离了,我的这个新编师长就不好当喽。”宁王鲁鲁说道。
“怕什么,爸爸有地盘,有军队,其奈我何?”宁王清丽很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