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入夜,玄冥内城的喧嚣才渐渐弱了下去。
一张天幕从忘川尽头隐现出来,冥界的夜色不似天庭的那么幽深,也不见群星闪耀。
不论多晚,总还有一两成微光,不肯暗下去。
尘仁轩中,有一内亭。亭中一桌、两凳。桌上一壶,两盅。
“你来得巧,今晚有月。已经许多年的中春之节没有明月了。”
玄尊沛鲲手持一盅酒,坐在亭中。
他拿起酒壶,往另一个酒盅里也倒满了酒,可对面的石凳上却空无一人。
凡界的人把冥界叫做阴间,是不无道理的。
玄冥的节气,许多都与凡界相反。
比如凡界八月十五的中秋之节,那是凡间见到月亮最圆最亮的一天。
而在玄冥,这一天是三月十五,叫做中春节。
半晌,一个悠远而略为苍哑的声音响起:“沛鲲兄,我早说过,不是我舍不得六合,是六合舍不得我。”
“符离兄,三千年不见,别来无恙?”玄尊向对面的空座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举起酒盅。
“不好,不好,三千年未尝酒味,沛鲲兄这是明知故问。”只见那石凳上一瞬间灵力冲合,清光大现,不一会儿,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中年模样的清瘦男子,正是苏弥雅的师父广元子。也就是玄尊口中的符离。
玄尊手中的酒杯轻颤了一下,只是淡淡说到:“符离兄贪杯之癖,三千年犹未改。好在不日便是小弟生辰,别的不说,八方送来的美酒倒是应有尽有。
这酒樽里的,乃是凡间酒坊所酿。花前醉,名字虽绮丽了一些,却是颇具几分酒力的。符离兄,来,小弟敬你一杯。”
符离悠然一笑,双手持起面前的酒盅,一饮而尽。
玄尊缓缓起身,面向这一轮明月,背对着符离,不知是对明月说,还是对符离说:“沛鲲,这个名字久未听到,连我自己也觉得陌生了。”
符离道:“我也常有此感。自我死后,在轮回中炼了一千年,又做了两千年广元子的鬼魄……”
又一笑道:“昨日之日不可留,沛鲲兄,造化弄人啊。哪曾想,我也得幸以师父的身份陪了月儿两千年。
今日,在我离去之前,又得幸一品沛鲲兄这美酒,得幸一赏这轮明月,我无憾了。”
玄尊沛鲲良久没有答话,只是倒了一盅酒,举头又是一饮而尽,道:“二十万年前,月老仙翁获罪于仙帝。正是多事之秋,仙帝和我都是刚刚即位。为保根基,仙帝网开一面,没有为难冥界,只是冥界从此不可再过中春之节。”
“憾事啊,沛鲲兄!”符离也看着明月,仿佛在这月轮里有沧海桑田一般,“禁了中春节,真是一件憾事。所以我才求佛祖赐她此名。”
符离说的,是苏弥雅。
她的名字,是月亮的意思。这是二十万年前佛祖赐她的名字。
她出生于二十万年前的上古,却被封印至三千年前才在冥界苏醒。
她的父亲,是三清天大司命,仙帝之相。她的母亲,是仙帝的妹妹齐岫。
“如果不是二十万年前的那个秘密让她沉睡了这么久,现在的月儿也许已经是上神了。”玄尊悠悠说道。
“沛鲲,你我早已知晓,自二十万年前魔尊行了那悖天之事,这世间便没了双全法。
我的魂魄在大自在海漂了二十万年,还是不得化生,我已无力回天,今日离去,是有幸得以解脱了。
只是你……我灰飞烟灭后,六合知此秘密者,便只有你一人。如此背负,令于心不忍,而月儿……我更是对不起她。”
符离一手背在身后,一手端起酒樽,又是一饮而尽。
玄尊道:“符离兄,你放心,我冥界定会力守秘密。定渊阁里的那个人……我阁中所储备的灵力,定能保他仙身不死,直到大劫来临之时。”
“大劫……”符离喃喃自语,“月儿……我来之前已将尽数修为存于锦囊之中,大劫之时,或可保全她。不过……你且记得,没有什么比大劫圆满更重要。我曾居仙班高位,也曾为蜉蝣蝼蚁,只求不负如来,六合长安。”
他举杯在皎月下伫立,似是半梦半醒。
二十万年的轮回里,他经历了所有的生命。一草一木,虫鱼走兽都是他,一山一水,山峰河海都是他。
每一个他加起来,就是六合。他对六合的大爱,在每一粒沙,每一朵花里。
当他手握星命轮盘,推演梦海天劫的时候,就从未动摇过为了一粒沙、一朵花舍身取义的想法。
现在距他将梦海天劫奏报三清天之时,已经过去了二十万年,而他的想法依然如初。
只是不愿那粒沙、那朵花和六合的一切,凡间、魔域、仙庭、十三岭、玄冥、三清天……一起走向无极之寂。
所以,当他推演出梦海天劫,以自己的肉身承接劫衍之时,就知道那是他自己的劫。
三之数,乃天之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