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他站在火光冲天的府邸前,看着不断进出的官兵,只能看见他们不停张合的嘴巴,却一点听不到声音。周遭,仿佛都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控制,只剩他眼前迅猛窜起的火焰,照的天通红。
没有人来得及注意这个满身血污呆立在一旁的孩子,众人的心思全部放在走水的府邸上。火势愈来愈大,有人将几具烧的炭黑的尸体抬出来草草丢在地上,转头又冲进火光。
他眨着一双大眼,漆黑透亮,视线却是一片模糊,饶是他再怎么努力,也瞧不清不远处躺在地上的那几个人的面庞。他心里突然生了执拗,拖着两条发软的腿一步步往前挪,有进出的人一不留神撞到他身上,低头看一眼,却又不忍心责骂,只好微微侧身避开他匆匆走过。
他一步步地往那几个漆黑的尸体靠近,每走一步,身子就越发沉重。眼看着他就要到了,脚下一绊直直的往前摔去,磕到了台阶上,额角不停地有血珠冒出来。可他实在没空理会,鼻端全是炭烧味儿,搅得胃里只翻恶心。
想吐,却没有力气。
他艰难地扭过头去,张开嘴想要喊住身边经过的人,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人们还在不停地经过,依旧没有人注意到趴在台阶阴暗处满身血污的孩子。
此时,被血模糊了双眼的他看到在府邸拐角处走出来一个人,与旁边仓皇的人不同,身姿款款,从容不迫,连走过来蒙住他双眼的手都带着丝异样的冰冷,有股幽幽地檀香味儿钻进他的鼻端,他听见那人清淡的声音在他耳边念叨些东西,困意不住袭来……
吾思同随行的师弟吩咐些事情后,便转身去厨房拿了些吃的回了房间。一推开门,就瞧见那个孩子还是一脸胆怯的窝在被子里,睁着黑漆漆的大眼睛无声地与师弟对峙。
师弟罕巳看见他进来,如得大赦般放下手里的碗,朝他走过来。
“怎么样?”他问。
“这孩子固执的很,我怎么问也不开口说话,也不肯吃饭。方才来了几个人想给他换衣服,结果一靠近他就像疯了一样又打又抓,我们几个折腾了好一番也没成功,索性放弃了。这不,想喂他喝点粥,还是一副我要害他的样子。”罕巳眼下一片青涩,显然是被折腾到筋疲力尽了。
吾思微微侧头,果然看到那孩子蹙紧的眉头,漆黑的眼睛里有藏不住的杀意。他叹口气,对罕巳道,“辛苦了,你回去好生休息罢,这里我来照看。”
罕巳走后,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一大一小两个人悄然不动的看着彼此,空气中无声无息地结上一层寒冰,让人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那孩童虽不过七八岁的年纪,眉目间却难掩摄人的锋利,不愧是将门侄子,魄力果然不同凡响。吾思不动声色地承受着他的打量,从容不迫。
过了许久,才见那孩子从被子里伸出胳膊,缓缓撑着身子坐起来,眼睛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吾思弯起嘴角,大步走过去,在离他床榻不远处停下来,蹲下,与他视线平齐,试图减轻他的戒备心。
“你还记得自己为何来这里吗?”他问。
手臂处的檀木佛珠滑落至掌心,那孩子的视线跟着佛珠的滚动落到他的手指上,纤细修长,指尖圆润。像是突然得到什么极大的慰藉,他低下头,轻轻地左右晃动了下脑袋。
吾思指尖下意识地摩擦手中的佛珠,心道,许是受到了刺激一时想不起来罢。眼神触及他身上脏兮兮地衣物,上面带着干涸的血迹,那血迹甚至一路蔓延到他的脖子上,吾思心里不仅又升腾起一股悲悯,连语气都放得更加轻缓,“我带了些好吃的,现下,我们不如先将衣服换好?”
那孩子再次陷入漫长的沉默,又像是在做一个重大的决定,吾思静静地等着,心里却笃定他一定会点头。过了片刻,那孩子果然轻轻点了头,他的心一下放下来,笑着走上前去。
小孩儿低头看着那双漂亮的手拿起被热水浸湿的毛巾,轻轻地给自己擦拭脸上的血污,动作轻柔,好似对待什么稀世珍宝。他抬起头来看眼前这个年轻秀气的僧人,鼻端再次嗅到那股好闻的檀木香气。吾思垂眸仔细地为他擦拭血污,丝毫没注意这小孩儿盯着他的眼神,更没注意,眼前这个甜糯糯像个糯米团子的小孩儿正伸出手指,缓缓地抚上他放在一侧的佛珠,轻轻拨弄。
他转身将毛巾放进水盆,擦干净了手,道,“换好衣服之后,便下床来吃些东西吧。”
小孩儿正聚精会神地把玩手中的佛珠,丝毫没有理睬。吾思笑着蹲下身子,道,“你若喜欢,这佛珠便送给你了,可好?”
小孩儿听见此话,停下手里的动作,认真地摇头。
“不要?”吾思觉得稀奇,这孩子一副爱惜的模样,说要送给他却又不乐意了,真是有趣。不过他也没来得及深思这个问题,因为此刻,这个甜糯糯的小孩儿的肚子发出了一声清脆地叫声。吾思看了他一眼,忍俊不禁,“好了,先来吃些东西吧。”
吾思是出家人,平日里吃的都是些没有油水的斋饭,却忘记了这孩子可不是在寺庙里长大的小僧弥,连连懊悔,正想着再去讨些别的东西来时,却瞥见狼吞虎咽的小孩儿。一手还拿个白面馍馍,嘴边都是菜汁,两腮被塞得微微鼓起,好不可爱。
他起身到了杯水递到他嘴边喂下去,一手缓缓地顺着他的后背,笑,“慢慢吃,全部都是给你准备的。”
小孩儿有些不好意思地涨红了脸,低头继续夹菜吃,动作却放慢了许多。吾思看着他好好吃饭的样子,心也安下来,正想着离开,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细小甜腻的声音——
“你的佛珠。”
他愣住神,回头瞧见小孩儿光着脚站在地上,手里还拿着他的那串檀木佛珠,眼睛忽闪忽闪地。
“说好送给你的……”
“我不要,”小孩儿走过来,明明才到他腰侧的孩子,却带着莫名的震慑,“我喜欢的不是这个。”
“哦,那你喜欢什么?”吾思蹲下来看他,笑起来的嘴角边还带着两个梨涡。
“我说了,你会送给我吗?”
吾思点头,“如果我有的话,定会送给你。”
小孩儿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抬起眼,视线仔细勾勒他的轮廓,脸颊缓缓地抹上一丝红晕,声音倒是一点不害羞,甚至还带着莫名的坚定——
“我喜欢小师傅身上的檀木香。”
那天,小憩后出来诵经的罕巳,瞧见自家师兄怀里抱着那小孩儿的脏衣物从偏院急匆匆地走出来,脸红的不像话,他疑惑地喊了几声,却没被理睬。罕巳好奇地朝偏院里望,那方依旧是静悄悄的,院子里侥幸逃过一劫的角落,不知何时探出几朵鸢尾花,竟然有了些声息。
这孩子的父亲是朝廷将军,母亲也是御上亲封的公主,如今满门遭奸人陷害,可皇帝位居高堂实在无法为他主持公道,再想到这孩子什么也记不起来,贸然将他接进宫里只怕会对他不利,左右思量未果,只好派了个近臣来同吾思商议。
吾思坐在木椅上,听着使臣的话,眉头紧蹙,道,“小僧深知知圣上一心为这孩子着想,这些时日来小僧也受将军照顾。可将他带回山上一事,小僧实在做不了主,要问过家师才可以。”
禛绱大师一向不参与朝廷之事,平日里就算是圣上亲自去请也要花费好一番功夫。使臣自然是听懂了他的意思,劝道,“小师傅,出家人以慈悲为怀,这孩子满门皆亡,如今四下皆是虎视眈眈,只有你能收留他了。”
吾思抿唇不语,进退两难。
忽地,窗外传来有一阵细微的响动,耳尖的侍卫听到立刻拔剑冲了出去。吾思吓了一跳,赶紧起身去看,只瞧见那孩子穿着一身玄色长袍,头发被仔细梳起来,眉宇间全是吓人的戾气,就算是被人拿剑抵住脖子,也是从容不迫地模样,颇有些他父亲的气概。就在那一瞬,吾思突然明白为何圣上如此珍爱这位年幼的将军之子。
当真是少年栋梁。
不过这位栋梁自从瞧见他出来后,眼神便移过去,带着些讨好的撒娇,完全是个被抢了心爱之物的孩子。
站在一侧的使臣呵斥了那侍卫一句,满脸笑容地走过去,行了个礼,道,“小公子真是好气度,长大了定能像将军一般英勇无畏。”
将军?
是谁?
小孩儿看了他一眼,蹙眉,这位又是谁?
不过他没再深思这个事情,委屈巴巴地走到吾思身边,扯住他的衣袖,像是快要哭出来,“小师傅,我方才听见,你不要带我跟你一起走,是吗?”
吾思看他可怜巴巴的样子,心里不忍,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话好。罕巳瞧着也生了恻隐之心,悄悄地凑过来劝,“师兄,这孩子,实在可怜,若是将他一人丢在这里到时若是出了什么事情怎么办,再说……我看他挺机灵的,到时换个名字隐居在山上便好了。”
吾思低头看着小孩儿水汪汪的大眼睛,内心开始动摇。使臣也是个会看眼色的,瞧着他有些改变主意的样子,赶紧凑上前去说好话。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再加上小孩儿忽闪的眼睛,吾思终于勉强地点点头。
小孩儿瞬间笑起来,开心地拍着手原地直蹦。吾思蹲下身来看他,微微扬起嘴角,认真问他,“你真的想好要跟我一同走了?”
小孩儿看他,不明所以。
“这一走,你怕是此生都要住在山上,隐姓埋名,再不能回到这里了,你可真的想好了?”
小孩儿未答反问,“同小师傅一起住在山上?”
“嗯。”
小孩儿忽地笑起来,伸出肉呼呼地小手去牵他,道,“想好了,我要跟小师傅走。”
一旁的罕巳倒是比他还兴奋,道,“来了这个小家伙,以后我便不是寺里最小的了。”
吾思站起身来,手指捻着佛珠,也跟着笑起来。
……
十年后。
罕巳从小道穿过竹林,进入那间木屋。刚推开门,就听到师兄的声音——
“萩沥,师兄不让你下山是为了你好。”
另一个声音响起,一听就是在赌气,“旁的师弟们满了十八岁都可以有师兄带着下山化斋,为何我不能去?师兄总是说为我好,我倒是没看出哪里是为我好。”
“你——”
眼看着吵得越来越厉害,罕巳赶紧走进去打断两人,毫不客气地朝萩沥脑袋上来了一下,“怎么跟师兄说话的。你本就不是出家人,不让你跟着化斋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萩沥理亏,瘪嘴不讲话了。
吾思懒得理他,转头问,“师弟可是有什么事?”
“没事儿。就是听旁的师兄们说,你昨夜给这个小子祈福抄写经书整夜没睡,今日又早早起来忙碌寺里的事情,我怕你身体吃不消,便来寻你。过午的事情师兄便放心的交给我,你去休息会儿。”
本来精神不振的萩沥听了这话一下抬起头来,盯着面前的吾思上下打量,看样子,像是面前这人掉滴汗他都要心疼的昏过去。
“我哪有这么羸弱,”吾思忽视他的注目,干脆将身子完全转过去面对着罕巳讲话,“你这几日也是忙得不可开交。过几日圣上要来寺里为百姓祈福,师傅将此重任交给你,你便要好生完成才是,莫要担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