罕巳答应着,临走时还不忘狠狠地瞪了萩沥一眼,像是在责怪他的不懂事。
“师兄——我知错了。”
吾思看他,微微笑起来,“认错倒是挺快。”
能不快嘛……
萩沥瞧着他憔悴的模样,疼的心都要碎了,却苦于嘴笨,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一个劲儿的认错。吾思被他那副模样逗得直笑,连连摆手,“真知错了就好好听话,平素里更加努力习武才是。”
萩沥乖巧的答应下来,顺手给他倒了杯水,问,“师兄,你为何要整夜给我祈福啊?”
他长到这么大,承蒙师兄们的照顾,学文习武,自然是逍遥自在,哪里有半丝忧愁。若真要论起来,倒还是有一事哽在心头——
“你这几日总是做噩梦,我想着可能是你忘记的事情有关,心里总是放心不下,便去祈福。”
“说起噩梦来,我倒真是有些不解之处。虽说是梦,可总是觉得无比真实。”
吾思握着杯盏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问,“什么?”
萩沥自然是注意到他的不自在,于是托着下巴不动声色地往他那个方向挪了挪身子,轻声道,“师兄,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啊?”
“胡说什么,”吾思将杯盏放在桌上,右手手指无意识的摩擦那串檀木佛珠,“你不过是我在下山化斋时捡到的孩子而已,哪有这么多曲折往事。”
萩沥抿着嘴唇,不说话了。
吾思扭头看他,当年被他带回来的小孩子已经长得比他还要高出半个头了,眉宇间更加硬朗,嘴唇生的粉薄,脸庞棱角分明。尤其是周身的气概,甚至比他父亲当年还要出众。吾思心里不由生出惆怅,这样的萩沥,若真被他得知当年真像,怕是谁人也拦不住他。
“师兄,你怎么瞧我瞧的这般入迷?”萩沥笑眯眯地揶揄他,没点正形。
吾思回过神来,抬手在他肩上轻拍一下,嗔道,“休要胡闹。我还有事情,先回去了。你好生练功,晚些时候你罕巳师兄回过来检查你功课的。”
“好——”
萩沥答应着,笑的稚嫩,倒真像个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子。只是那双漂亮的凤眼,在吾思转身出去的瞬间,结满了寒冰。
每年六月圣上都会来寺里为众生祈福,祈求天下太平。
这时,通往山上的长石阶两旁都会开满紫色的鸢尾花。四周溢满香气。
寺里的众弟子都要一同前去参加法会,没有人会注意或者想起在后山竹林那间木屋里的人。
萩沥坐在石椅上,看着来人,满目萧然。
“小少爷。”
来人毕恭毕敬,朝他行了个礼,直直跪下去。
“要你查的事可都查清楚了?”
“查清楚了。”
此时的萩沥全然不像平素里在吾思面前那般乖巧,他眼神里的杀气,是完全没展现在众人面前的。像是生存在丛林最阴暗处的毒蛇,正悄然探起身子,朝着猎物吐出红芯。
危险又美丽。
吾思一直在寺里忙到深夜,直到众师弟睡下后,才得到空闲来后山看萩沥。
月光照着山路,他清楚地看到那间木屋中隐约透露出来的烛火,无奈的叹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不是说叫你早些歇息……”
声音戛然而止。
吾思看着面前刚刚沐浴而出的男人,脸颊不争气的红起来。他赶忙转过身去,将木门关上,却迟迟不肯将身子转过来。
萩沥看着好玩,故意逗他,“师兄怎的这时过来?”
“本想着过来瞧瞧你……”
没想到……
吾思不说话了,心里升腾起一股别扭的情愫。
“不是说来看我,那师兄为何将身子背过去?”
萩沥嘴边的笑意无限放大,就差肆意的笑出声来。
吾思不语,低着头僵硬地转过来,偏过头不去看他。
实在是太刻意了……
萩沥披上衣服,心情大好,几步走过去坐到他身边。刚沐浴过得香气一下涌进吾思的鼻端,他努力忍着不叫自己胡乱动心思,手指又开始不安分地拨动佛珠。
“师兄……”萩沥握住他握着佛珠的手,男子手中温热的感觉瞬间顺着手背蔓延至心尖,吾思一颤,不受控制地抬起头来看他,疑惑。
“我要走了。”
萩沥看着他,嘴边依旧笑着,眼神却是无比凄凉。
霎时,吾思整个人都像是僵住了,心里铺天盖地地卷起来难以名状的恐惧,喉咙一下梗住。萩沥盯着他,眼神温柔地像是能掐出水来,也是沉默。
吾思伸出舌尖轻轻舔舐了下自己的唇边,哑着声音问,“去哪?”
本来在心里说了无数遍的话,看到他泛红的眼眶瞬间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有无尽的自责和心疼,他的小师傅,从未流过一滴眼泪,现在却为他哭了。萩沥伸出手拭去他眼角的泪珠,努力了几番,才开口道,“师兄,我从未忘记当年的事情。”
此话一出,吾思耳边一声巨响,四周万物都噤了声。
萩沥,哦不,应该叫他苏仲斐。将军府小少爷,大将军独子,当年将军府遭奸人算计,全家上下尽数丧身火海,唯独他,被来府中化斋的小师傅救起,留了一条命。他无时无刻不想着报仇之事,可惜,他实在太弱小,恰好听到圣上有意将他送到山上隐蔽度世,想着这是个不错的时机,便利用了这位小师傅。
这些年来,他苦练武功,暗自寻找到父亲的追随者,开始计划复仇之事。就当万事都准备的万无一失时,他却发现,自己离不开这里了,他……
“好了,”吾思抬手捂住他的嘴,满脸泪痕,“够了。”
苏仲斐摇头,将他的手拉下来,紧紧握住,“小师傅,你还记得我对你说的那句话吗?”
吾思哽咽地点头,悲痛撕心裂肺。
他听见他说——
“十年了,小师傅,您可以兑现承诺了吗。”
那夜,吾思透过微敞的木窗,看到天上又圆又亮的月亮,心想,真是个团圆的好时日啊。
伏在他身上的那人在他耳边低喃,吾思忍住泪水,伸手抱住了他……
从那日之后,吾思便再也没有见过苏仲斐,倒是听前来的香客们议论,朝廷来了一位骁勇善战的将军。相貌堂堂,能文善武,胆识过人。
可他也只是微微笑着,扭头走开。
四季轮回,石阶两旁的鸢尾花开了又开,待到众师兄弟睡下后,他便自己一人提着灯笼往竹林深处的木屋走去。
夜晚的月亮如同那夜,将四周照的格外明亮。吾思抬头,惊觉面前的木屋里竟有一丝光亮,想必又是罕巳趁夜色来此处打扫了。
他放下手中的灯笼,推门走进去,朝着屏障后面的人喊了一句,“罕巳,莫要打扫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本想转身将木门关上,瞬间就被一双有力的手臂钳住,熟悉的感觉铺天卷地的袭来。
“师兄——”
吾思不可思议地转过头去,看着面前这张俊秀的面庞,一瞬间竟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苏仲斐埋在他的颈肩,贪恋的摄取他身体上的檀木香,铺天卷地的想念在这一刻得到圆满。这些年,他凭着自己的力量报了当年的灭门之仇,为朝廷收复了失地,可却在圣上问他想要什么赏赐时,毅然决然的辞官。
“我这不是梦吧……”
吾思伸出手去轻轻触碰他的脸颊,眼圈泛红。
“师兄,是真的,我回来了。”
吾思靠在他怀里,泪珠滚滚而下,满腹的话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只是这么看着他,就觉得足够了。
“还走吗?”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不走了,再也不走了。”
这是他得到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