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子此言倒像是大有深意”
“倒也没什么,只是方才见府外杵着个如花美人,神态忧愁万千,实在惹人心疼……”
我心下明白,应是绿茵来了。一想到绿茵,心便像被什么堵住了,有些东西憋着出也出不来,进也进不去的。多年情谊一时竟不知何去何从,更不知如何面对
他倒无事一般哈哈调笑:“你们二人竟是一样的表情呢”
“你知道什么!”我没好气的回他
“公主是个聪明人,想来也明白、有果必有因的道理。”他靠近两步,贴近我悠然一笑:“心结何解,可从来不是置之不理便可解决的”
师父上前一步,隔开我们,面朝甘罗:“有什么事么,本君不记得传见过你”
“方才我得到宫中消息,是关于楚国使者的,知晓公……”
虽然看不见师父的表情,却明显感觉到他的身体绷了个紧。短短一瞬间,甘罗似乎意会到了什么,咽下嘴边的话,皱着眉移眼看了看我,又转向师父,舔舔唇:“知晓公子肯定着急知道,不过如今看来应是不急的,那……在下去正殿等候公子”
“是楚国发生什么事了么?”
师父转过身拍了拍我的手,一贯的儒笑分明有些牵强:“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事,不过你放心,有我在呢”他紧了紧握住我的手,神态笃定:“你今日就不要乱走动了。等我消息。还有,弟妹既然来了,就见见她吧”
我点点头,刚想交代些什么,他已经抽身,匆匆去了
我唤来家仆交代:“秦府夫人若是来了,便请她进来”我这边话还没交代完,那边早就闪进一身绿衣芊影。虽然明知是绿茵,还是冷不丁吓了一跳。
绿茵面色尚有病态,神情落寞恍惚,不语亦伤、一片颓废
我扶心平气,指着坐席让礼:“坐吧”。
她坐好与我相对,长长的顺了口气,干扯了扯唇:“算来,家主与公子相识十几年了,成婚也以近三载,难得的是公子待家主还是一如往昔,真是让人羡慕”
看样子她也来了有一会了,想来是平时都是这般随进随出的惯了,竟也没人禀报:“我与秦夫人自家姐妹,就不拘着你们侍候了,都去歇着吧!”
“多谢夫人”几个侍从自是明白,退了下去
“也怨不得公子喜欢,家主连下人都如此善待,自是最得众人敬重、也应该得公子深情相伴”
“我们之间,一定要这样么”我皱紧眉头,实在不喜欢这样的她
“绿茵是真心羡慕”
我垂下头,深吸一口气:“我知道,自你出嫁之后,我们之间的感情就已经变了样子。倘若你硬要、对我依然是旧日感情,我们谁都不会相信……”
她沉默,两下便寂静的让人心凉
“那日……是绿茵口不择言了……”
“也未必不是真言啊!”我平静相对。
“之炎前日晚大醉而回,喊了你的名字”她突然抬起头看向我,目光里的坚毅,似乎是憋了很久的勇气
“所以,是从那一刻开始恨我了么?”
“你知道!他很早便对你用了心思的……”绿茵红着眼也要与我倔强相视
也不知为何,我居然不敢看她,不自在的先移开眼睛:“这么,今日之恨,早就萌发良久了”
“我也记不清楚这份仇恨起自何时了……只知道它蔓延的极快,快到来不及发现,此念就已经根深蒂固”绿茵满眼水雾,风一吹,就溢了出来
“梅姑的没错”我愣愣的盯着书架上一摞摞模糊的东西,耳边却浮出她那日恍若刀子一般的言语:“看来,我们真的走到了这里”
“自我八岁,来到你的身边直至如今,我一直遵从师父之命,以生命护你安危,不曾有丝毫二心。的确,你讨人欢喜,也平易近人,还记得时候我们一起下河捉鱼,一同爬树采摘、一同骑马驭兽……虽然有时也要随你与嫡王子读些书经,但终是不用再每日孤独的习剑练功了,真的…在你身边的日子,是我最珍贵的日子,自母亲过世后,我便从不曾同谁这般亲近的……所以,我真的很感激你!也是真心愿意舍生护你的。可是,我终于还是遇上了之炎,他一张玉面、一柄长剑,一身药香。怎样看都只是两袖清风的富贵闲人。就算后来见识过他的决绝狠辣、知道他杀人如麻、可我还是收不回那颗已经交付出去的心!就算曾是世代仇敌!就算只有利用没有情分!我也心甘情愿的认了!”绿茵眼波死静,泪水却挂满两腮:“可我慢慢发现,原来我唯一接受不聊是他对你的那份深沉的情、是远比我想象中更加浓重的情……”绿茵嗓音轻颤:“这比让我轻而易举的失去生命更痛苦……”
“放肆!”一声强有力的声音穿透耳膜,门窗突然俱开,随后一袭灰裘落入飞卷的尘土间。
“卫前辈”我不自觉的站起身:“您怎么……怎么来了”
卫前辈迈步进殿,负手望向绿茵,厉声喝道:“恩将仇报的东西,还不快向公主赔罪”
“我才没有错”绿茵亦哭亦笑:“受伤害的人分明是我,为什么要我道歉”
“没教养的东西”话音落地,卫前辈化作一阵狂风,我甚至没有看清楚那双大手是如何落到绿茵的面庞,只见绿茵一个踉跄,身体退出几步,扶住了桌角才稳了下来,伴着案上器皿跌落的叮当声,她重新抬起头时,脸颊烙印一只清晰指印,唇角隐隐含着血丝。前辈声调幽幽,毫无喜怒:“为师命你向公主赔罪”
“我了我没有错!”一向在前辈面前极为温顺的绿茵,此刻却像只红了眼的母狮:“我也的确没什么教养!”绿茵紧紧咬着自己的牙根,仿佛要将谁放在齿间碾碎:“自我父亲在我面前亲手杀了我的母亲!自他让我失去唯一疼爱我的母亲!他又可曾教我什么!除了日日挥剑!他到底还教了我什么!”话音落下,绿茵早已泪以如泉涌!
卫前辈似乎也没想到绿茵此举,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目瞪口呆的望向绿茵,最后终是叹了口气,并无辩驳,随后微微对我拱手施礼:“老夫教子无方,还请公主恕罪”
还不等我回礼,绿茵大步向前,指着我,毫不留情的望向卫前辈:“她到底是谁!你为何不顾我生死也要护她安危?!你告诉我,到底谁才是你的女儿!”
“孽障!你在胡什么”卫前辈本来懊悔的脸片刻狰狞,眉头轻拧,一步上前
“前辈”我从惊的秘密中回神,上前扑去,在一霎那抓住那双再次扬起的大手,本能的挡在绿茵面前:“前辈息怒!绿茵为师父试药,身上余毒未解,这才迷乱了心智。还请前辈看在衍玉的面上,饶恕绿茵不敬之罪”
“我才没有错,为何还要我致歉!为何要谁饶恕!”她自嘲自笑着,仍旧不肯屈头:“从一开始、至今不止。七年了……我们成婚七年了……我大到府邸一应细物,到他帖身衣物的细针角,无一不是心翼翼……心翼翼的靠近他、心翼翼的暖化他,我想让他明白我的心意、了解我的苦心……”她的指甲深深扣进了案几边棱,自己却恍若未觉:“然而……七年有余,他日日忙着算计杀戮、夜里忙着留情于莺歌燕舞,偶尔孤独饮酒的午夜里,却只肯呢喃你的名字,他唯一不曾在意的就是我!我终究没能化开他冰冷无情的心!”。一声惨笑从身后传来,我的心脏随之凉透磷,可以想象身后的绿茵,正用何等伤情的双眼扎向我:“你们可曾想过我的感受,可曾怜悯我片刻!又为何一口认定是我的错!你们又可知、我与他至今都枉有夫妻之名、从未行过夫妻之实!”
“什么”我与前辈皆是一愣,震惊之余,仍有些不敢相信!我随之转过身,将探究的目光投向那双不断滚出泪珠的怨目,瞬间明白了那恨从何而来!这桩无爱无性的七年婚姻虽然是她自己选择,可这其中有些苦难和煎熬却终究源于我!
“我该恨谁呢……”她缓缓站直身体,背对着我们,面朝院外还算茂盛的青竹,沉重的声音如同外面阴沉的:“恨么,恨老从来什么都不让我得到,自时候起,人人都有娘疼爱呵护,唯独我没有娘,人人都有父亲珍视宠溺。而我的父亲却是个常常几个月都一言不发的怪人,只知道日夜不分的逼迫我修学剑术、寒来暑往日日如此。甚至命我终身不得喊他父亲,只可师徒相称!终于有一日,师兄们都来为我送别,要送我下山了。我望向站在师兄们身后的父亲,他就站在山头,远远的目送我,甚至不曾对我过一句‘珍重’!”,我转回身望着她,她颌首垂眉的惨笑亦让我觉得悲凉:“为什么,就连遇上你和之炎,都是一场撕心裂肺的梦魇”
我垂下头,无言相对,良久,听见身后传来低沉的脚步声,只见卫前辈垂着肩头,佝偻了身体,疲惫不堪的走出大殿,那沉重的步履,一步步移动,似乎已经支撑不起那架年老的身躯。晚风相送,只卷着人不语亦伤
我虽仍然震惊前辈会亲手杀死绿茵之母,却也深深明白,那或许也曾是一种无法抉择的抉择
我试着伸出手,握住她冰凉的手:“曾经我很不明白,当年宫变,母亲送我出逃之际,要我一定记住,是李桃李园害死了王弟和母亲。我当时也以为,母亲是要我找机会复仇!可是,我怎么也想不通,母亲宁愿死在楚国,也不愿与我一起赴赵,不正是为了让太后高看我一眼,从而可以依靠太后安度余生么?!虽然后来时世诡变,我又回到了楚国。但显然,母后当年所言,本意并非复仇。后来,我大概想明白了,母亲应该是为我找一个活下去的念头!哪怕这是邪恶的,但只要能刺激着我活下去!那到底是好是坏已经不太重要!绿茵,下怜子之心相通,他们总是用生命为我们谋算出路,我相信,无论前辈做过什么,他终是想护你的心不会错。你有没有想过,前辈在人前刻意隐瞒与你的亲子关系,会不会是对你的保护?”她抬起眼睛,看向我,我不由将手握得更紧:“你总是裹上一层自己的臆想,再去摸索大家对你的心疼和善意,那你能摸索到的,也只是你自己的臆想了”
我也终究明白了,从未得到亲人关怀的绿茵,是何等在意那份追逐不到的爱意。正是因为与我曾经的情分,才让她成为真正在这中间做着痛苦挣扎的人!
所以,重修旧好的话,我终究没能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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