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毓一回齐平宫便气冲冲地往冰冷的红木屏风椅上一坐,裘衣半搭在了旁边的几案上,龚毓有些恼火,脸涨得通红,一把扯下衣扣,便将狐裘衣摔在地上,桌子上的茶杯乒乓乓乓也被随手推倒在地。
倾儿一看娘娘的脸色便知道事情不好,赶忙关上了门,拾起地上的衣服抱在手上,小心翼翼地走到龚毓的身边递上镏金的手炉:“冬天椅子上凉,娘娘小心身子。”
龚毓气不打一处来,拍着桌子嚷道:“凭什么她有用不完的金银珠宝,凭什么她能得到太子的万千宠爱,而我什么都没有。”说完竟嘤嘤啜泣,慢慢趴在桌子上,将头埋在双臂下,身子不停地抽动着。
倾儿慌了,然而她毕竟在东宫多年,马上镇定下来,弯身安慰龚毓:“娘娘别生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得。太子妃有的您一样可以有,但您一定要放开胆子,学会去争取。不能因为她是太子妃便处处让着她。”
龚毓先是没有理会,自顾着哭泣,一会儿回过神来,缓缓抬起头,看着倾儿:“你说什么?”
倾儿坚定地望着龚毓,重复了一遍:“您要学会去争取。”
这一日是十二月初八,昨天夜里又下了大半夜的雪,这会儿到处银装素裹,素白一片。郑如和萃萦早早就起了身,萃萦呵手推门看到皑皑白雪,不禁感慨万千,想起那日在雪地里晕倒的事,又看看身边的郑如,心里一阵温暖。
“郑如、萃萦,这么早就起了。”从庭院前的走廊里过来一个姑子,手上拿着一个信封似的东西,“不过还真有比你们更早的。”
“非云师父,早啊!”郑如拢了拢头发,对着走来的姑子客气地问了声好。
非云来到郑如面前,笑着把手里的东西交给郑如:“你的信,大清早的有人送来的。我开门的时候那人站在庵外的银杏树下,打着把伞,伞上是一层雪,看样子等了很久,说让我亲自交给你。”
郑如低头看了看信封,只写了“郑如亲启”四个字,并无其他。郑如有些奇怪,喃喃自语:“谁会给我写信……”
非云自顾自地说道:“是个年轻公子,二十几岁的样子,穿着身白衣裳,乍一看和白雪没多大区别。以前倒从未见过。”
郑如立即猜到了七八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对非云说道:“谢谢你非云师父,不过您得帮我保密,别告诉别人信的事情。”
非云一向大方,这种事情大概是见多了,见怪不怪,马上说道:“放心,又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郑如对她一笑。一旁的萃萦不便多问,只叉着手在心里猜测着,可她认得的人寥寥无几,盘算了半天也想不出是谁给郑如的信。
郑如回屋后便把信夹在了书里,随手翻到一页,那一页泛黄的纸张里夹着一瓣枯萎的桃花,那一页的开端便是“凤凰于飞,??其羽,亦集爰止”。郑如手停住了,念了几遍“凤凰于飞,凤凰于飞……”
她知道是德施的信,自从上次在陈塘桥又见一面后,郑如对德施再也无法忘怀,还有他的那句“如云红颜,惟卿知我”,彻底吹开她心底的坚冰。她明知是错,却无可自拔,一错再错。她回来后曾几次告诫自己这样下去没有任何结果,她也知道他的夫人叫素安,一个温良端庄的女子,而她不会有任何名分,而这样下去亦会给他带来很大的麻烦。可是她无法忘记他,魂牵梦萦,仿佛在这片远离尘嚣的土地上,他只属于她。
郑如在想,要不要拆开这封信,要知道这可是一条回不去的路,像一杯鸩酒,直让人肝肠寸断。郑如几次想把它用烛火燃尽,让它彻底化为乌有,从此,不念,不想,就这么平淡结束。
可她到底做不到,她巍巍颤颤地开下了信口,里面的宣纸浅黄若夕阳,带着淡淡的墨香,还有隐隐约约那熟悉的杜若香气,一手秀气柔和的字宛若德施其人。
“惠而好我,携手同归”。中间几行小字一下映入郑如的眼帘,对郑如而言这一页纸从头到尾恍如天与地的距离。末了,一句“昏以为期,明星皙皙”。太子写明了自己的思念之切,他希望能与郑如明日傍晚在陈塘桥见上一面。
那一夜郑如彻夜未眠,她不知道该不该答应他。
第二日的郑如一直魂不守舍,有时看着窗外的树枝发呆,有时托着腮一动不动,萃萦叫她好几次她都未曾听到。
总算熬到了傍晚,郑如来到陈塘桥时,月亮已经悄悄爬上了梢头,天上的长庚星早已闪闪亮亮,冬天的夜晚总是来得这么早。在很远的地方郑如就看到了太子,他的身影于郑如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遥远。他的手里拿着一管长箫,横在唇边,在萧瑟的朔风里安静地吹着,依然一身如雪的白衣,他喜欢白色和青色,他曾经说过。
郑如换上了一身浅黄色的云边襦袄,下面系着一条乳白色的宽边桃瓣长裙。她的一头青丝只用了一条长长的蓝色绣边丝带绾扎着,没有更多的繁饰。月光下的郑如越发的清美,脸上淡淡的红晕秀气而娇媚。她听出他吹的曲子是“青青子衿”,她想起他们的缘分,那一块温润的碧玉。
郑如又往前走了几步,站在陈塘桥的不远处,那儿能够清楚地看到德施,正好合欢树粗壮的枝干为她做了天然的屏障。冬天的晚上很安宁,大部分人都已回屋休息,鲜有人走动。
夜越来越深,直到彻底黑了下来,缕缕箫声飘在空中。初九的月亮不圆亦不缺,郑如看着天空,想着这就像德施和自己,不远亦不近,一座桥倒像成了难越的鸿沟。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她并不打算见他,她想让他先忘记她,她想让他以为,她骨子里,不过是薄情而已。
太子站了很久,天气很冷,箫声里多了冰凉和凄寒,刚开始他不过是吹一会儿箫便放下来搓着手取暖,后来干脆抱臂立在桥头。郑如也很冷,她就这样默默地看着德施,很心疼,疼到最后已然麻木,却最终选择不见。
一个人终归有很多选择,也许选择之后会后悔,但或许早已忘记当初选择时的心痛与不舍,一条路走到底,就算是荆棘与烈火,那也是自己的决绝。郑如想让德施因为这而永远不再见她,让他忘了她,是的,让他以为,她不过是薄情而已。
酉时慢慢过去了,太子依旧没有走的意思。他打了好几个喷嚏,又连连咳嗽了几声。有那么一瞬,郑如真想走出来,可她到底还是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