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素来清贫,虽是出自百年望族,但不过是其中最微末的分支,本家早已随卫氏侧妃的薨逝而归了老城隐居,如今整个卫氏也只得他一人仍在洛阳城中,担任的,也不过是一个十分不起眼的御医位置罢了。
卫氏一族,早已退出了大晋的历史舞台。
便连最后一个卫老,也已过了花甲之年,早该告老还乡了。
老人沉默地想了许久,才终于将提在半空的手落下去,蘸饱了墨的笔尖在纸上轻轻一点,便立刻落下一个墨点来。
卫老顿觉一阵心疼。
因是上疏,他用的是家中最好的纸,如今落上这墨点,整张纸便要报废了。
他颤巍巍地重新在薄薄的纸摞中抽出一张,落笔的时候便屏住了呼吸,颇有些小心翼翼的模样。
吾皇容禀……
那不过是一封只得寥寥数语的信笺,老人书写时却似耗费了极大的精力般,一写完,他便搁了笔,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喘息了许久。
蜡烛,又灭了一盏。
天隐约有了发白的迹象,老人站起身来缓缓地踱步,将整间书房都溜达了一圈,目光在每一个陈设上面不舍地流连。
这些东西,很快就要再也看不见了……
他重新坐了下来,又展开一张纸。
这一次,用的便是平日里书写练字的笺了,并不名贵,便是不慎报废了,也不会叫人觉得心疼。
但,信的开头他却想了许久也无法下笔,似乎无论以怎样的方式来叙述,都不能抵消他年轻时曾经犯下的罪孽。
直到屋外渐渐起了嘈杂,老人才终于落笔。
这封信,是写给游氏凤青那少年郎的。落下第一个字时,他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个跟在游氏七郎身后的小小孩童,不过三四岁的年纪,目光里却有着寻常孩童所没有的懂事。
那是一个被生活嗟磨了一次又一次的,看淡了世事的小小少年。
他将过往在信上一一重现,写至最后,手也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那是一双不知何时已悄然滋生了老年斑的手,曾经修长白皙的手随着时间的流逝被刻上岁月的痕迹,变得枯瘦,且生着一块又一块黄褐色的斑,此刻颤抖着放在了腰间。
他开始宽衣解带。
下裳的系带很长,家中妻儿做事情素来稳重,料子用的足足的,又很厚实,正是足够穿过横梁的长度,也能够承受住一个并不肥胖的人的重量。
他小心翼翼地将信封好了,又在一旁写下几句嘱咐妻儿的话,这才站到了凳子上,头伸进刚用系带打好的结中,脚下微微地用了巧力,不大的小圆凳便应声倒了地,传来哐当的一声。
这声音并不大,但却足够叫一直放不下心来在门外守了一夜的老妻心惊,她忙伸了手去推门。
门却纹丝不动。
是从里面上的锁。
事实上,早在卫老回家之时,他一进入书房,便将书房唯一的一道门锁好了,将他和他所有的秘密都一道锁在书房里——
惟愿陛下看了那封信,能叫他走得安心一些,能叫陛下放了手,放过他家中妻儿。
老人素清贫,家中仆人不及双数,老妻直在门外痛哭流涕地喊了许久,才终于有仆人并孩儿一道冲到了书房门外,数人齐齐用力,才将门撞开。
有风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