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始源,如是终焉。
“不再自绝望中编织传说。
“分叉的起点,终将在结局交汇。”
“呃啊——”
所有人都沉静在那柔和又明亮的嗓音之中,只有卑弥呼注意到,当那个舞台上的女孩开始演唱时……不,是在演唱开始之前,米凯尔就已经将高大的身躯蜷缩到椅子不大的空间内,牢牢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米凯尔!米凯尔!你没事吧?”
“我……我没事……对不起组长……”
趁着所有人都沉浸于歌声,米凯尔竟然直接从舞台下跑了出去。
“喂!”
身后好像传来了卑弥呼压抑的呼喊声,但是米凯尔没有精力去回应了。
他以最快的速度冲到了厕所——谢天谢地,他还没失去理智到直接冲到体育馆外,那只会被一大群同行逮到。
哗哗哗——
水声再次响起,米凯尔不断用凉水拍打着自己的脸颊,却无法阻止自己的身体逐渐发烫……
但心跳却反而慢了下来。
慢到几乎要停滞。
大脑开始缺氧,四肢无力到只能摊在洗手台上,米凯尔不得不大口大口地呼吸,才能维持自己形体的所在。
但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直到此时,米凯尔终于回过神来。
看到那个女孩的那一瞬间,他的身体就完全失去了控制,只是在本能地驱使下想要远离她。
没错,想要远离那个女孩。
莫名的恐惧笼罩在他心头,他有预感,只要自己继续留在那里,听那个女孩唱完整首歌的话……他一定会【想起什么】。
想起什么……
想起一段被埋藏的过往。
自己的记忆有问题,米凯尔其实早就知道这一点。
那梦中宛如亲自经历的一切,虽然在醒来时什么也没有记住,但却昭示着自己应该失忆过的事实。
那究竟是怎样的记忆?米凯尔不知道。
他只知道,往日里只在梦境中窥得其一角,那种遗留在心中的,不到万分之一的孤独与痛苦,便足以让他几乎要在睡梦中窒息。
更重要的是,一旦找回了过去的记忆,自己现在的生活还能保持下去吗?他对目前的生活没什么不满意的,更害怕发生改变。
然而,等回过神来之后,等用凉水反复冲洗三十多次后,米凯尔又想要回到那里了。
他还没有做好揭开那段记忆的准备,他不知道,在那段记忆中自己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或许是拯救世界的英雄,但也有可能是差点毁灭世界的罪人。
当然,也可能是一个从头到尾什么也没有做到的失败者。
至于那个女孩……毫无疑问,那【一定】是自己一直在等待着的人。
他不想逃避。
没错,他的身体在下意识地逃避着,可理性却在他脑海中不断默念着“不要逃避”。
而后,一切便陷入了僵持。
米凯尔就这么愣在了原地,再次回过神来时,身后已经是人声嘈杂。
演唱会结束了。
米凯尔失魂落魄地混入人群,仿佛天意一般,华又出现在了他身边。
“呃……”
米凯尔想要说什么,华却只是用娇小的身体扶着全身脱力的他,一直到体育馆外。
“华,你是不是……”
最终,当米凯尔忍不住抛出这个问题时,只得到了华无声的摇头作为回应。
再一晃神,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女就好像乘风离去,杳无行踪。
只有空气中飘荡的淡香能够证明她的存在。
米凯尔有些茫然无措地站在十字路口,眼看着人群一步步从拥挤变得稀疏,再到路边只剩下寥寥数人,他才像是刚反应过来似的,在空阔的停车场中找到了他那辆蓝白色的摩托。
直到开上道路,风顺着头盔的缝隙拍到脸颊上时,米凯尔还有一种恍惚感。
“啊,我多渴望拥抱。
“那从往世荫蔽中破土的未来。
“如炬如光。
“将眼泪留予遥远的那一天吧。
“让它润泽那尚在沉睡中的荒野。”
“在那渴盼炬火的世界。”
“让它流经那干涸死寂的河床。”
“由此,搁浅之舟得以启航。”
“啊,我多渴望拥抱。
“那从往世荫蔽中破土的未来。
“如炬如光。
“繁华谢世之时,万物自此新生。
“飞花流连,静待长别之舞。
“将往世尘埃尽数抖落。
“新的篇章行将开启。”
他不自觉地哼出了声,可哼完之后才意识到,这不是方才那首歌剩下的部分吗?可这是在人前的第一次演唱,他明明只听了个开头,却为何能一路唱到结尾?
就在这样的迷茫中,他将车开上高架,一路开到了郊区一片尚未被开发的土地上。
夜晚看不见青色的草地与五颜六色的花朵,却依旧能闻到馥郁的芳香,而在这片草地与花田的尽头,伫立着一座修道院。
米凯尔隔着老远就熄火下车,将车一路推到修道院门口停下,此时时间已经接近午夜了,但修道院的那位带着面具的保安依旧坐在保安亭外的石阶上,就着明黄色的白炽灯光雕刻着手中的木偶。
“你来了?”
他听见声响,漫不经心地抬头,见到来人是米凯尔,便又继续沉浸于自己的雕刻中了。
但过了没几秒,他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看了眼时间,然后对着保安厅里低声吼道:
“喂!伊默尔!该换班了!赶紧把床空出来让老子睡,天亮之后老子还得给那群小屁孩做饭呢!”
米凯尔的嘴角扯了扯,想笑又没有笑出声,只是直接走进了院中。
院子后面的宿舍楼一片漆黑,隐约能看到一个黑影正在走廊上移动。
那必然是那个叫帕朵的孩子,米凯尔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并不算恢弘的主屋中,烛火正明灭不定。
米凯尔轻手轻脚推开门走了进去,只见一个陌生的修女正在长凳边就着烛火缝补着衣裳,而另一个熟悉的则在一旁的织布机上牵引着万千杂乱丝线,将其纺织。
“哦?好久不见啊米凯尔,这么晚了,又是有什么心事要和我倾诉吗?”
“不,不用了阿波尼亚,我自己能调节好。”
“那就好。”
米凯尔抿了抿嘴唇,最后还是压抑住了倾诉的欲望。
他是不经意间发现这座修道院的,他本身对于信仰并不感兴趣,是院子里的孩子们吸引了他。
他时不时会来捐些钱,而修道院中的修女也乐意倾听他的苦恼。
只是……眼下他遇到的问题可不是三言两语能解决的啊。
不过……修女是不是多了一个?
“给你介绍一下,米凯尔先生。这位是我的新同事——瑟莉娅。她比我年长几岁,经验也比我丰富的多。”
“你好米凯尔,我听阿波尼亚说过你。”
瑟莉娅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将手在修女袍上抹了抹,才递向米凯尔。
“呃,你好,瑟莉娅妈……咳咳咳!”
“怎么了?”
米凯尔的手与瑟莉娅递来的手掌一触即分,而后猛地捂住嘴用力咳嗽了两下。
“没什么,我……”
米凯尔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不知道为什么,他刚刚居然顺嘴差点喊出了【瑟莉娅妈妈】的称呼。
为什么会这样……
是回想起了以前孤儿院的记忆吗?可是当时孤儿院里那位修女……叫什么来着?
米凯尔无力地捂着自己的额头,倒在了教堂内的长凳上。
“是累了吗?”
阿波尼亚走到他面前,伸出手,轻轻按摩着他的太阳穴。
但米凯尔很快就抗拒地挣脱了出来。
阿波尼亚也不恼,只是抓住了他一只手,用力握紧。
那丝丝凉意顺着肌肤的接触直抵脑海,让米凯尔觉得稍稍轻松了些。
“不管你有什么苦恼,【请】先好好休息吧。在我这里,你不用担心任何事。”
阿波尼亚给米凯尔倒了一杯水,而后重新坐回了织布机前。
她的手重新捧起了繁杂的丝线,米凯尔怔怔地看着这略显原始的一幕,又觉得她所纺织的或许并不仅仅是布这么简单。
他就着阿波尼亚倒的水吞下了一粒药,没过一会儿,睡意翻涌上来,他很快便横躺在长凳上睡着了。
在跌入睡梦前的一刹,他看到墙壁上的蜡烛,烛火摇曳,蜡油一滴滴地滚落在地上,好像可以就这么一直滴到天明。
织布的声响并未打扰到他,那规律的节奏更像是一首安眠曲。
刹那间,居然已是天明。
真奇怪,他一个每晚都必然会作梦的人,昨夜居然无梦。
灰色的晨光从玫瑰花窗中透进来,在地面上留下五彩斑斓的倒影,长凳边放着一个木制脸盆,盆中还放了牙刷牙膏、漱口杯与毛巾。
米凯尔简单洗漱了一番,那点动静竟已是这修道院内的全部。
看来还远没到孩子们起床的时候,圆月仍高悬在天空上,只是在晨曦照耀的微不可察,但真正的太阳仍在地平线下,还需要时间才能升起。
米凯尔将所有的洗漱用品放回厨房内,而后独自离开了修道院。
自己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呢?
这么多年以来,自己又一直追寻着什么呢?
现在的生活,自己可以接受吗?自己已经满意了吗?
在经过一个无梦的夜晚后,米凯尔终于意识到了一点。
其实他拥有拒绝过去的自己的权利,就好像昨晚那样。
他可以放弃对过往的一切诉求,只要满足于现在。
所以,他可以停下前进的脚步,然后转身离开这里,就好像昨晚在演唱会上做的那样。
逃离这里,然后享受着属于“现在”的一切美好,彻底与过去一刀两断。
这样就不会有任何痛苦,也不必背负上任何包袱。
但是。
他做不到。
即使知道那段记忆里充满了悲伤充满了痛苦。
甚至可能将他的现在完全粉碎。
如果仅仅是如此的话,他一定宁愿忘记那一切,谁让他这么怕疼,也害怕孤单,害怕痛苦呢……
但是……
他和另一个人约好了,约好了一定要想起那些,然后重逢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或许那过去中也不全是痛苦吧。那过去的故事,或许并不完美,或许会让人受伤,但其中一定也有美好的部分,一定也有爱的存在,不然……他们怎么会约好了要将这一切想起,要再次重逢呢?
重逢,便意味着未来,意味着未来的美好。
现在的他就好像生活在一个虚假的梦境中,继续沉溺于此直到死亡也并非不可,但会永远失去与那个人共同创造未来的机会。
所以,想起来吧。
自己从前是什么样的人,他不知道。
自己今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他也不知道。
但是,哪怕那回忆中真的除了痛苦什么也没有,仅仅是为了有她的未来的话,他也愿意承受。
更何况,有她的过去,未必全是痛苦。
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
米凯尔漫无目的地在花丛中走过,一旦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知晓自己的过去,对应的记忆开始自行于他脑海中浮现。
“也就是说,我们的确有变成那样的可能性,对吧,苏?”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看完一个世界泡的故事后,他曾经这么问过那个医生。
他的回答是什么来着?
“你应该很清楚,那个世界与我们的跨度,或许比时间本身还遥远,所以……并没有可比性。”
“呵呵呵……这不是……真的发生了吗?”
淡薄的晨曦透过层叠的林叶,在花丛中落下一个个浮动的小斑点。
而随着朝阳升起,树叶婆娑间漏下大片温暖的阳光,照亮了花丛中的一抹粉色。
他已经不意外了,因为他已经将过往重新背负。
他只是压抑着自己的脚步声,一步步走到她身边。
恰好在此时,一只蓝色的蝴蝶扇动着小小的翅膀,停在了少女鼻尖。
米凯尔看见她轻轻蹙起细长的眉毛,鼻子皱了皱,终于忍不住打出一个喷嚏。
蓝色的小蝴蝶扇着翅膀逃离,爱莉希雅揉了揉眼睛,坐起身子,夸张地打了个呵欠。
似乎感到阳光被阻挡,她也转头看向那个一直站在她身旁的男孩。
“咦?”她一挑眉毛,似乎是在吃惊。
“你是——”
对着她疑惑中又带着自然亲近的目光,米凯尔单膝跪下,抬起右手食指,轻柔又缓慢地戳了戳她的脸颊。
爱莉的双眼猛然瞪大,而后便有朦胧的雾气将那漂亮的眸子笼罩。
她赶忙闭上眼,还多此一举地用手揉掉眼角的晶莹,而后微笑着抬起自己的食指,反过来戳了戳米凯尔的脸颊。
这是独属于他们的小动作,在这重逢之时,比一个拥抱、比一个吻更能证明彼此的身份。
“看来这一次,是你先找到了我呀,米凯尔。”
“因为我们上次没有说再见嘛。只要不说再见,我们就从未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