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我觉得玉远比铁更适合你这样的人,哪怕它不能映出任何光辉…能给我写张收据么?这样我就真的算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了。”
“我现在腾不开手,一会再说吧…”赵抚兰微微施力便折断了对方捅进自己胸口,已然如同枯朽树杈一般毫无生机可言的脆弱手腕:
“这也在你的计算之中么?这也是你经过复杂思量之后主动示弱所营造出的效果么?我实在是无法相信你这样的人竟会被运气左右…”
“不是运气,是命运。”失去了支撑点的杨御成无力跪地,膝盖撞击地面磕得粉碎,却从中看不到半点肌肉骨骼,或是四溅鲜血:“我被自己躲过的命运追上了,早晚的事…”
“你竟然以这副躯体强撑到了现在…就像沙砾堆积起来的简易模型,任何消耗都要靠意志与精神来填补…”赵抚兰叹了口气:“为何?容器明明有那么多,合适的肉体遍地都是,为何你一定要如此执着于我?”
“其他人的我看不上,而且大家都是爹生妈养…世道艰深,但谁又活该去死呢?”杨御成用仅存的手掌轻轻盖在胸口发出的虹光上:
“当然了,你是个例外。于你来说死亡反而是种真正的解脱,更别提还是在有人会继续使用你的躯壳的前提下了。”
“你珍惜他们,他们却未必会珍惜你。”赵抚兰捂着胸口处豁开的狰狞血洞,后退三步扑通一声狼狈坐地:
“万千世界,万千种可能…会有那么一处地方存在么?人们不需要彼此争斗,天地也没有迈向毁灭的倒计时。大家都能开开心心地过完自己理想的一生,没有牺牲,没有悲伤…”
“我不知道,也许我们…不,也许你即将创造出来的就是这样一个世界呢?”杨御成摇了摇头,咬牙抑制住心脏中即将爆散四溢的灵力乱流:
“就把这个当成我的遗愿吧…你带着云响州去到“那边”之后,得花上好一段时间才能将它重新塑形回现在的状态,对不对?”
“是的,那会是一段无比漫长的机械工作,创造这个世界的家伙什么提示都没留下来…所以一切都得由我来自行摸索。”赵抚兰疲惫点头。
“三件事,第一件是江北杨家…我很讨厌他们,但人都是被逼出来的。他们都是功勋之后,承受了太多本不该承受的东西。”杨御成长叹一声抬起头来:“无论如何,我终究是背弃了自己的家族。你能给他们…留下一点体面么?”
“罪是可以转移的,我答应你。”赵抚兰沉重点头:“一切都能从头来过。”
“多谢…第二件事是阿闪和结缘他们。”杨御成撑着地板继续说道:“他们是无辜的,令人怜爱的孩子…不要再伤害他们了。孩子最需要的就是完整的家庭,这是我们无论达到何等境界,手握多少资源都无法给予的东西…”
“这也是我准备做的。”赵抚兰再点头:“没有孩子生来便该承受苦难。”
“我知道,我只是想提醒你一下,省得你把这事给忘了。”杨御成苦笑一声:“第三件其实才是我个人的…呵,薇妮安,那孩子的名字是薇妮安。她不该,也没有理由…”
“我绝不会再让她踏上那趟朝圣之旅,我以我的人格向你担保。”赵抚兰笃定回道。
杨御成释怀点头。
好了,我没什么遗憾了。
“你呢?你想要什么样的人生?”赵抚兰看着掌中被天道之力深深浸染,从铁面缓缓化作伤痕累累,表面崩裂脱皮的无璀玉:
“我觉得要是没有这些破事,以你的性格去当个学者或者吟游诗人其实都还不错。”
“我就算了,活着实在是太累了。”杨御成嘿嘿一笑摇了摇头:“江北杨家原本只该有四个孩子,我插了队,这不合规矩。“杨御成从未来过”…这样的结果对大家都好。”
“我实在是无法想象没有你的世界会是多么无趣,但…我试试看吧。”赵抚兰也摇了摇头:“还有什么提示么?”
“提示啊…你这么聪明,打从一开始我就没什么能教给你东西。”逐渐化作沙砾,随逆升红雪一同飘向天际的杨御成托着下巴琢磨了一阵:
“那种闯关游戏,你知道吧?就是那种在迷宫里绕来绕去打怪升级的游戏。我真的很讨厌里面的探索环节,尤其是碰到上下分层的地图时,跑来跑去真的是劳神费力…”
赵抚兰止住胸口血流,安静聆听。
“那种地图里通常都会有一台升降机或者…传送台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杨御成皱着眉头继续说道:“地图设计者有时会在这处升降空间内的隐蔽角落里,通过视觉差之类的手法摆上那么一两个能够让角色站立的平台…”
“我解题的方法就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碰到没封口的升降梯就跳下去试试。”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扯下胸口挂坠,微笑望向赵抚兰:“你呢?你有试着在该跳下去的时候跳下去过么?”
赵抚兰沉思片刻。
“永别了,游戏人间的天道化身。”他抬起手中逐渐沙化的无璀玉,催动修为奋力一捏。
“永别了,温和的创世神…也许你才是最终的正确答案呢?”杨御成点了点头,狠狠捏爆掌中挂坠,碎裂残躯骤起虹光。
啪嚓…
光芒散去,有只小浣熊从烟尘之中甩头爬起,小爪子紧抓着一片纯白花瓣,头也不回地蹬腿跃向滑坡下方。
赵抚兰甩开化作一捧黄土的无璀玉,抬手凝符稳稳瞄向正在高速下坠的小浣熊金悟。
三秒,五秒,一分钟…
他放下手掌,收回符箭,扭过头来看向旧友最后立足的地方。
没什么特别的,没有什么燃烧经费的酷炫特效,也没有什么悲怆宏大的背景音乐。天道化身行至此地,败在此地,殁于此地。
牵扯着诸多宿命因果的菩提教圣物,那枚遗失已久,早已不具名讳的神秘挂坠…它已经失去了往日的氤氲光彩,像件垃圾一样安静地躺在沙砾之上,从此以后,无人问津。
至于那人,那个让人难以忘怀的奇异存在…失去核心凝聚的腰椎无法再支撑他整个身体的重量,残躯轰然倒地碎作一盘散沙。当然,在这之前,其中隐藏着的桀骜灵魂早已消散殆尽。
尚能辨识出来的只有半张土色面孔,仍挂着那让人捉摸不透的邪魅笑容。黑焰渐渐熄灭,不出一刻,沙堆随风散去。
仿佛他从未来过。
他找到真正的“自我”了吗?还是说所谓的“杨御成”到最后一刻都只是一团…由无数意识碎片与残缺人格拼接而成的提线木偶?
人…什么才是人?
能说话,会流血,有七情六欲,注定生老病死?那么…这个为了模仿人类,为了适应人类的规则而在心脏开出豁口,临到头来都还在用微笑迎接消亡的奇异存在又算是什么呢?
江北杨家第四子,戛然而止的故事…飞仙杨御成,一个我永远都无法理解的男人。
他于神器之中封存的“相”已经不足以再构筑出完整的凡尘化身。最终抉择时,他选择保留了与自身相性最差的天道善念。
为什么呢?又是一个谜题。
我该走了,走向地狱。
他的目标是天,我的目标是地…这就是我和他之间永远无法弥合的分歧。
赵抚兰叹了口气,颤抖着拾起沾满灰尘的白色长袍裹在身上。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以致于他撑着地板奋力挺了好几下屁股,这才终于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勉强掸去土灰,赵抚兰左右观瞧了一阵,捂住胸前伤口迈步向滑坡下方走去。
应该没被人看到吧?
话说回来…
这孙子是真他妈的厉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