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第一次知晓何为背叛,心中扎根已久负面情感狂暴翻涌,美好与丑恶在此刻割裂得如此分明…”不同于之前抄书似的落笔如打印,粗墨渐风干,赵抚兰写字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这应该就是人生的缩影吧,再小的石头推久了也会滚得越来越大。
人们常说寿命是越用越少,其实也不尽然。生命一途见闻累积,不断裹挟甜蜜与阴影…最终将人压死的也许未必是千疮百孔的残破身体,而是不堪重负的斑驳回忆。
三千烦恼丝,抛不下的世俗纷扰。发梢轻触地面化作乌黑瀑布,再配上赵抚兰那张美得超越了性别的柔和面孔…
这景象真是让人百看不厌。
“嗯…愤怒就像一扇门,一旦推开就是阿鼻地狱。我师父是这么说的,搞得我从小便对其畏之如虎。”小和尚耸了耸肩:
“但人活一世是不可能片叶不沾的,我若能早些领悟这一点,也许就不会留下那么多遗憾了…当然啦,死人应该都是这么想的。”
“你可不是死人。”赵抚兰看都没看他,一边对着桌案发呆一边自言自语似的嘟囔回道:“肉身消弭魂体不灭,连根错节万古长青。你和祂们…已经没什么区别了。”
“你认为…灵魂到底是什么?”小和尚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语:“如果肉体是灵魂的阻碍,那么脱离了束缚的心与智又将去向何方?如果每个人的思维都是完全独立的,我等为何还要为了追求他人的认同而不断奔走呢?”
“好问题。”赵抚兰点了点头,提起呲毛笔尖沾了沾石粉研磨出来的粗墨继续奋笔疾书。
“我追求的是有限,在有限中无限趋向无限的有限。”小和尚摊手说道:“人总该有些目标,虚无的连锁行至尽头便是空洞的死亡。世界本就不似世人想象中的那般广阔无垠,就连欲望都是被束缚在想象力的浅显框架中的…”
“说得对,你是正确的。”赵抚兰抬起笔尖戳进嘴里抿了两下将其聚拢成束:“我不是在应付你,而是真的认为你说的没错。”
“我知道。”小和尚撇嘴点头。
“如果人们从最开始就知晓自己的极限,遇事退而求其次选择安稳…”赵抚兰缓缓转过头来,漆黑瞳底隐隐现出昏暗红光:“那么…单是存活于世这种既定之理都会成为“否定”。”
“为什么他们不这么做呢?因为人类生来便是积极向上的么?”小和尚皱眉疑惑道。
唰唰唰,笔走游龙…
“需要休息一会么?”小和尚眨了眨眼。
唰唰唰,回应只有笔刷翻飞。
小和尚抬起头来瞧了瞧铺满灰尘的破旧小屋,无力垂地的生锈铁链,以及从门缝之外拼尽全力渗透进来的,若有若无的残阳微光。
什么样的行为才能称得上是反抗呢?又是什么样的行为才能被称作妥协呢?
被打了左脸再把右脸伸过去…所谓的非暴力不合作,其本质又该倒向何方呢?
人啊,软弱又愚蠢。
万丈高楼平地起,凡事都得从基础开始…如果你把这话念给赤目上人,祂应该就会很不客气地回过一句:“放你娘的狗屁。”
舍弃一切挣出镜球,无限接近于神形俱灭状态的蒙世国修补自己身体的过程相当特殊…从表至里,由外入内。
先是灵场,再是装饰衣物,接着生出毛发皮肤,最后才是血肉骨骼。不,还未到最后,仍有东西在随之复原而缓慢凝形。
氤氲收拢至极限,倏然迸裂破茧。再次现出身形的红衣少年扒着蒙世国的肩膀悬浮半空,万分惊恐地瞪着老僧掌中的小小圆球。
“要不…撤吧?”红衣少年拽了拽蒙世国的肩膀:“对面这老家伙并不稳定,你何必在这陪他消磨时间?真死在这可就不好玩了…”
蒙世国并未答…
砰——————!!
大哥,等旁白念完再动手行不行啊?
还没等复生再现的护法明王摆好姿势,老僧便前踏一步轻飘飘拍出一掌。可怜的蒙世国结结实实地体验了一把传说中的“天旋地转”…天空与大地竟然真的在这一瞬间整个调转过来了。
向上飞,向上飞,向上飞…
砰!一头栽进…等等,天会有顶吗?
双手撑地将脑袋从松软土层中“扑通”一下抽了出来,尚未来得及思考前因后果的蒙世国凭着常年累积的战斗经验猛一翻身。结果一抬头…一张双目通红的恐怖老脸已经等在他跟前了。
嗯…好像还有个大眼黄黄的小煤球。
什么?怎么了?是盈一握吗?
老僧抬起拳头,指节捏得噼啪作响…
又是迎面一拳。
“不对啊,不对!他什么都没做,是你自己翻到人家面前了!”对着整个人都摆成“大”字,颜面深埋土中不断痉挛的蒙世国,悬浮空中捂着脑门的红衣少年焦急喊道:
“是引力,你还没适应自己核心处的引力!现在你不管心里想着要往哪去,结果都会被自己修正成“向前”!快静下心来…”
与那新生不久便操碎了心的年轻后辈截然不同,立于风中的善恶天道倒是悠闲地很。
“需要我把那一部分也夺回来么?”老僧偏头瞧了瞧正蹲在自己肩膀上舔爪子的小黑猫。
“喵。”十恶子耸了耸耳朵简洁回道。
“嗯,你是对的,你一直都是对的…”老僧笑了笑,转头瞧向不远处那位急得脑门都快要喷出火似的红衣少年:“这将会成为一场试炼,而你我无权决定它的去留。”
“咕,猫…我讨厌猫。”视线对撞,红衣少年肩膀一颤急忙改口道:“呃…我当然不是在说您,美丽的女士。您的漆黑皮毛简直就像是…那个什么来着?反正就是很漂亮的那个…!”
“……”十恶子晃着尾巴打了个呵欠。
“快走吧,离开这里,光靠不死性已经对付不了他们了。我怎么这么倒霉啊?才来了几个时辰就能撞上这么多妖怪…”红衣少年含着满腹怨气朝蒙世国焦急大喊道:
“咱们快回到上人那里去,你若死了我不也得跟着完蛋了?麻烦你好歹也稍微思考一下别人的苦处嘛…那句话是什么说的来着?呃…”
伏于大地,久久未动的蒙世国肩膀猛然一颤,就像是听到了什么最不可置信的话语似的。
“看吧,世国。”老僧卷起灰袍长袖,缓缓向前走去:“答案…早就在你眼前了。”
“你…”蒙世国怔怔抬头,万分震撼地望向悬于半空的红衣少年:“你…想活下去吗?”
红衣少年也跟着愣了一下。
“活…下去?”他吞了口口水:“什么是…你在说什么?那是指…什么意思?”
“喵呜。”小黑猫简单解释了一句。
嗯…不愧是天道猫猫,竟然连骂人都能骂得这么有深度。这要是还不给猫猫队加一分,那是真的说不过去了。
“不…”蒙世国支起身体,用手臂猛敲地面,抬起头来狰狞低吟道:“我…就是答案!”
话音落,圆坑周围的蜈蚣节肢像是收到指令一般开始震颤后仰,再蜷曲回笼。
犹如巨兽舒张胸膛…一呼一吸间,不断有氤氲红芒或从四面八方划着离子交错运动的轨迹飞跃而来,或从逆升红雪之中挣脱散逸,势若万钧沙雨垂降而至。
敌龙寄生虫,龙熄热的本源粒子…此刻尽数聚于集辛平原正中的巨大圆坑上坑。
在那里,有个最完美的“载体”正翘首以盼,等待着与它们合而为一的终极时刻。
蒙世国,护法明王,赤目上人的代战者。
现在,他要成为敌龙之龙了。
他将成为“答案”。
“你不该那么刺激他的。”静静看着蒙世国大展双臂疯狂吞吐凝如赤日的敌龙光团,老僧颇为无奈地朝小黑猫抱怨道:
“他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怎么说呢?相当…敏感。不经意间的一两句话就能轻易刺痛他们脆弱的心灵,而且你说得确实重了点…”
“呼噜呼噜…”小黑猫伸出一对小肉球拍打起了周围四散旋转的猩红光点,同时从喉咙中发出了表示自己相当舒适的呼噜声。
她没说话,但我大概知道她要说什么…
关我屁事?
“旅行,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偏安一隅稳渡悠长岁月,哪怕是天生贤才也终将被平淡磨灭。”写至此刻,黑珍珠般透亮的长发如藤蔓铺满座下三尺,赵抚兰已经不需要再用眼睛去盯着桌案上一行行的娟秀文章了。
落在纸上的字,便是他心中的字。
“怪物踏上旅途,走向他烂熟于心却又无比向往的广阔世界。哪怕他在启程前便早已知晓…对自己这样的存在来说,所谓的“外面”也只不过是一座更广阔的囚笼。”
小和尚微笑着点了点头。
“是的,一座空洞虚无的牢笼…但也不是毫无收获。”他轻叹一声:“遗失无踪的人性是可以被捡拾回来的,这就意味着…所有人都会有第二次,甚至是第三次机会。”
“这重要吗?”赵抚兰嘴唇微颤。
“很重要。”小和尚笃定回道。
“我不这么认为。”赵抚兰轻轻摇头。
“我是希望之前,而你,则是绝望之后。”小和尚摆弄着手里的腐朽铁链:“我们背负着同一种诅咒,只是呈现方式不尽相同而已。”
“不像你,我只是一枚棋子。”赵抚兰啪嗒一声放下笔杆:“这就是我存在的意义。”
“你是指力量么?还是境遇?”小和尚歪头反问道:“你远比我要优秀得多,知晓思考,知晓激流勇退…不像我,一条路走到黑。”
“我是无可奈何,只要我还活着,无论怎么做都是在替赤目上人铺路。”赵抚兰咬牙说道:
“我必须死,这样多少还能为人们留下些与之对抗的可能性…况且,我对这世界根本就没有半分留恋,一丝一毫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