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命,你后悔么?”
夜幕星河,微风吹拂,灰衣老僧眺望着不远处的石纹平原。这里曾经水草丰茂,不论何时总有走兽飞鸟畅意遨游…但现在,战争车轮无情碾过,绿荫不再,空留硝烟灰地。
到他这个境界的人已经不会再去思考什么人性善人性恶了,没准人类与生俱来的使命就是为了搞破坏呢?谁又说得准?
他仅仅只是痛心,美丽枯萎贫瘠,青春韶华凋散龙钟老态。他能罩住一座花园,能罩住一座大州,能罩住整座天下…但他死后呢?
更别提自己便是这场破坏的始作俑者,而且…这片焦土会在几个时辰之后变得更加惨不忍睹,能留下点落脚之处都算完美结局了。
黑与白,将在此决出赢家。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间宫穹要东进,芙露琉要西征,俩人早晚都会碰上的。
而且这两位天极双星已经明争暗斗,甚至激烈交战过许多次了…有些东西就是无法相容。
没什么理由。
“您指什么?”陈惜命深吸一口混着些许硝烟气味的夜月寒风,轻松开口问道。
“你问我…呵呵,你竟然问我“您指什么”?你忘了自己是谁了?”间宫穹笑得满面皱纹都隐约舒展了三分:“我以为,天下间最不该提问题的人就是你,聪明总是有代价的。”
“我依然是那个只会养马的糙汉,却已不再是那个只会养马的糙汉了。”老天师陈惜命颇为感慨地耸了耸肩:
“我一直很困惑,直到现在也是,知道的越多便越困惑。所以…您指什么?”
“一切。”间宫穹微笑说道。
“后悔,当然后悔了…一场仗搭上了我从小教到大的宝贝徒弟,搭上了无数信仰着正义与善良的青年俊杰,搭上了这个时代的希望。”陈惜命微微一叹,抬手挠了挠脖子:
“皇室内部基调遂定,调转枪头修订方针全力维稳。语家连着换了三代家主,又搞起了内部分裂,雨落州的改革已然泡汤在即。”
“北边呢?哎…风来州蛮子们一直就是那个鬼样子,不认贤能只认山大王。他都死了这么多年了,布置早就乱了套了。”他翻了翻白眼,一改往日对外时的严肃形象夸张咧嘴道:
“至于咱们家?哈哈!搞砸了,败得一塌糊涂贻笑千古。此役落幕之后我也不会再回去了,不是失望,是无颜面对…他离开时说得对,我确实是五杰中唯一的小人。”
“你不是小人,而且在将来的某一天,你一定会回去。”间宫穹笑了笑:
“我有种感觉,我会在那里再遇到你。但那时我已不再是我…不,他已经在那里了,在母亲腹中不安分地蹬着小脚丫…那孩子确实不是我,他就是他,他是自由的。”
“您…”陈惜命垂眉望向面前老僧枯瘦灰袍之下摇曳渐熄的生命之火:“那倒也是好事。”
“未必。”间宫穹微微摇头:“入世即苦。”
“您后悔么?”陈惜命突然问道。
“你为何会想要从我身上寻到答案?”间宫穹转过头来,浑浊不堪的深褐双眸隐闪微光:“我既非完人,也非圣人,甚至不配为人师表…你又能从我身上得到什么样的启示呢?”
“您这一生,从头到尾,有做过哪怕一件只为自利的事情吗?”陈惜命背手问道:“剥削他人获取享受,煽动他人满足野心,将只属于自己的“正确”灌输给他人以求意志延续。扪心自问,您有做过哪怕其中一件吗?”
“……”间宫穹眼皮低垂,许久未答。
“那么您就是圣人,就是完人。”陈惜命长叹一声:“我是个自私的人,于求道一途上永远无法抵达彼岸的驽钝学徒。而即使是这样的我如今也靠着年龄与资历混到了指导者的席位上,压力来自责任,我必须做到完美。”
“我需要从您的话语中汲取智慧,以此塑造出最适合灌输给下一代人的“正义”观念,人与畜牲的区别在于是否受到教化。”他直直盯着间宫穹的侧脸,用无比低沉的语气郑重说道:
“佛陀也许不是绝对正确的,但祂的核心却是偏向于善的。如果我在以“教导”为名去扭曲更改下一代人的观念时需要一副模版…那么模版上的身影绝不会是我,也不会是杨守心。”
只有你,当仁不让,无可推辞。
世间至善至强,菩提树上盛开的菩提花,从海对面横渡而来的温柔觉者。
“你指什么?”间宫穹垂头问道。
“一切。”陈惜命答。
“后悔。”间宫穹浅浅点头:“每一分,每一秒,每一步…我一直都在后悔。”
“如果您有机会改变过去…”陈惜命又问道:“您会出手么?还是任其自然而然?”
“当然,我当然会出手。”间宫穹苦笑一声,转过头来无奈反问道:“你呢?”
“我也会。”陈惜命沉沉点头。
两人对视良久,苦涩尽在不言中。
“关于你刚才说的…我确实做过应该被称为自私自利的事。”间宫穹缓缓抬头望向星空:“我没有杀祂,而是抹去了祂的名字。我以为只要祂失去了关于自己的记忆,我也会随之受到影响…但结果却不尽人意,我依然是我。”
“您对自己的命运有所不满么?”
“不,回首望去,我已经远远超过自己在起步时的想象了,只是…”间宫穹摇了摇头:
“惜命,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打从降生起就被赋予了不可动摇的身份。我们是父母的孩子,孩子的父母,老师的学生,学生的老师…这些因果都是无法消去的。”
“确实很强硬,就像想活命便一定得好好吃饭一样。”陈惜命点头应道:
“不过我认为这也是无可奈何,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我们是寄身在秩序世界下的生灵,混沌于我等来说只有痛苦。”
“是,理所应当,确实如此。”间宫穹伸手指向最耀眼的北极星:
“如同星辰排布,我们都是剧中的演绎者,在降生前便已被定好黑白的浑噩棋子。谁是毁灭者谁是拯救者,谁牵动着世界的壮阔和弦,谁无关紧要…一切都是注定的。”
“所幸知晓真相的只有我们几个,更幸运的是,我们都不是长生不老的妖怪。”陈惜命挑了挑眉毛:“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它去吧。”
“如果我们能做自己呢?既非至善的白,也不是至恶的黑,更不是中庸的灰。路的尽头不再是单调的二元明暗,而是我们选择的结果…”间宫穹疲惫垂头轻声说道:
“我看到过希望,很渺茫,也很难形容…但那确实是一种可能性。星空如此璀璨,我们却只分黑线与白幕,你不觉得这太不公平了吗?”
“反抗对您来说真的有那么重要吗?”陈惜命苦涩皱眉:“我们生与此,长于此,谁又知道外面的世界会不会只是一座更大的囚笼呢?如果我们将所有世界连环相套,到头来却发现它只是一场循环不止的闯关游戏呢?”
“……”间宫穹静默不答。
“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眼前的生命,以及我等意志的延续。”陈惜命望向星烁西南:
“如果您说的是那个人,如果他真是这个时代的人…那么他应该已经快要出世了,而且就在距离我们不到百里开外的地方。”
“不过他的母亲已经死了,鸿英她才刚刚怀孕不到半年,腹中的胎儿连内脏都还没长齐。如果那“孩子”能在这种条件下成功生长降世,那么他便绝对不该被称为引导者。”
“……”间宫穹无言顿首。
“已死之物不可回返,若他能如期出世…那便意味着他不是人类,甚至连生物都算不上。”陈惜命转过头来沉声说道:
“人类绝不能被人类之外的事物引领,从古至今有过太多令人绝望的例子了。他就是在您心中缠绕不休的魔,他就是毁灭之子…我曾试着相信过美好的可能,但…太难了。”
“那算是自私么?”听完陈惜命的话语,间宫穹沉默许久方才出声问道。
“您削去了有关祂名讳的记忆,所以祂现在可以成为任何祂想成为的东西了…您拯救了一个即将崩裂的灵魂。”陈惜命背起双手摇了摇头:
“我认为不算,您只是想通过实验寻出一条通往理想的路。任何形式的私欲一旦庞大到足以裹挟民意,那么它就不再是私欲了。”
间宫穹点了点头。
唰啦,灰袍起身,不染尘埃。两位世间志强者身后矗立连天烽火,百里连营兵甲映月…而他们的敌手只有一人。
那女子不知何时悄然立在了石纹平原的正中心处,黑群如莲,青眸如冰。从远看瞧不清她的面貌与年龄大小,不过光看那气势,一路鏖战而来的百炼精兵们大概就能感觉出来了…
不好惹,很不好惹。
“抱歉,惜命。”临行前,老和尚间宫穹转过头来释然叹道:“我没能达成你们的期望。”
“该道歉的人是我。”陈惜命摇头道。
“不,真的很抱歉…我从一开始就没想过什么天下大义,我之所以会接受你的邀请也只是因为那张画像。”间宫穹摊手笑道:
“我只是想再看看那张脸,看看回忆中的那个人再次鲜活起来的样子,仅此而已。”
“呵,最后体感如何?”陈惜命并没感到有多意外,他又不是傻子,堂堂桑原国师哪是一封随笔信就能诓来的?一听说人家真的接下邀请不远万里跑过来时,最震惊的就是他本人。
“不像,长相其实也没有那么像。”间宫穹摇了摇头:“守心也是个很有趣的人,却不是很戳我的兴趣点。不过…能与你们相识是我的荣耀,这是我这一生中唯一没有感到丝毫后悔的事。”
“我也是。”陈惜命深深点头。
临别时刻,两人并没有提起什么百年江湖回忆录,也没讨论什么天下战略的重大方针。就像两位机锋入骨的老先生,一边聊着看似高深的世俗家常,一边十分简单地道完了离别。
间宫穹对陈惜命,对五杰的情感和看法其实都相当简洁明确,而五杰对他则是怀抱着十二万分的复杂情绪。
也不好怪他们小肚鸡肠,毕竟挂着五杰名头的几个小毛贼都不是实际意义上的天下第一…征战一生,结果到头来真给混成偶像团队了?这搁谁心里估计都泛不起什么好滋味。
菩提教主走了,接下来的第一该是谁了?想都不用想,自然是蓝莓山的剑神。
剑神离世之后呢?又会是谁呢?
黑与白的巅峰死斗为持续十数年,波及五州全境,自雷行建国战争以来军民死伤最为惨烈的星烁之战划上了句点。
带领须蓝会与复国会,象征着雨落星烁两方魔教最强武力的黑莲夫人战死当场,同日,菩提教主间宫穹寿终正寝。
晴历28年虚想英雄初现峥嵘以始,百年风雨终落幕。存活下来的七位双源尊者在心灰意冷的扯皮末尾,无可奈何地达成了休战协定。
一个时代结束了。
有两件事,是抻着脖子抬头仰望的芸芸众生没能注意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