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间宫穹圆寂当夜,云响大雪纷起。观天世家的家主夫人受了急风寒侵,尚在腹中的第六子轻飘飘地没了动静…但不久之后他便又活泛起来了,想来老天爷也不会去为难一个胎儿。
第二,黑白决战时的透天光辉映射到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同时也照亮了星烁战场西南角不远处的一座烽烟废墟。
那里躺着很多再也不会醒来的人,其中一位是杨家尚未过门的三太太,还有自幼时起便伴她游荡江湖亲密互助的黑猫白狼。
它们也不会再次睁开清澈双眼了,直到最后一刻,它们都牢牢守在素鸿英身边。小小的脑袋无比温柔地贴在她早已显怀的肚子上,兽性与人性的界线早已模糊不清。
光辉洒下,死婴微颤。
距离那时的插芊大师兄放弃收尾血战时的激烈前线,日夜兼程奔来将其挖出还有好长一段时间…这都是后话了。
黑与白在终末时刻相融一处,而这对亘古以来便鲜明对立的色彩又孕育出了什么?
早已预感到寿命将尽,却在辉煌生命的倒计时间加入了这场注定会使他身败名裂的战争,一举废尽毕生努力的间宫穹又在想着什么?
大战之前必进回忆,但桑原妖僧可不是那种需要靠这玩意来烘托格调的俗人。他是世间至强之人,绝对的善,时代的标杆…他不需要思考任何问题,他随手挥出一拳便是真理。
他边走,边考虑着新近听到的话语。
他这一生…做过任何一件出于私利而延伸出的感性行为么?他这一生,有犯下过任何能被人举着放大镜挑剔出来的小错误么?
没有。
按理说,这样的人确实就是圣人了。
可圣人又怎么会迷茫,怎么会后悔呢?
扪心自问,他从未真正关心过任何人和事。一切都仿佛是兴趣使然,生平故事的字里行间又无处不在透露着浓浓的宿命因果。
他该如何定论自己?若是将自己的旅程写成一本传记,他又该如何为其命名?
哎,罢了,不必再想了。
从起始到终结,胜也好败也好,他一直都是那个随手摘下纯白花朵的小和尚。
故事就交给后人继续书写吧。
他们一定能找到最完美的标题…
呵呵,不完美也无所谓。
顺口就行。
白花飞过,化作飘雪,沾染红晕。
赤目上人拔出了两把剑,一把是正好碎成七支刀形状的琉璃菩提,一把是深埋在逢明县地下的最后一棵敌龙母菌。
陈惜命身后飘悬着繁多堪比星辰之数的各色符箓,铺天盖地绵延万里。在他周围矗立着一排排威武雄壮的金甲符兵,最小的也有五丈高,若不是云响州平原多大河少,只怕一座逢明县的空地都不够他摆出这堆高级玩具的。
至于阵,自然是天地阵。
天师陈惜命,文道全才,武道至尊。他娘给他取出这个名字的本意是让他自己惜命,不要血气上涌胡乱出头成了人家的刀下鬼…
结果到头来他惜了天下人的命,这也许便是冥冥之中自有因果吧。
符与阵,还有他本人,这些都不是用来阻截赤目上人的手段。养马的小棒槌也好,叱咤江湖的云麒麟也罢,近九十载的漫长人生中,他陈惜命的字典里从来就没有过“防守”二字。”
玩弄文字的阴险家伙其实远比武人要激进得多,更别提他的老本行就是“铁拳无双”了…此时此刻,面对无上神只,他只在考虑一件事。
双源无法接触双源,这是规则,但双源之间可以通过外物互相影响。毁灭赤目上人的身躯并不是什么难事,至少要比抑制住自家前亲传弟子的叛逆性子要容易得多。
但物理毁灭永远只是最下乘的妥协之策。
间宫穹抹去了祂的名字,故此祂便藉由集束的记忆将自身塑造成了人们理想中的姿态。而堂堂雷行天师…他可不是什么多讲究尊重他人自由的温柔良善之辈。
他要做的,是将赤目上人炼化扭转为自己需要的形态。你当然可以是神,但必须是由我来决定你所思所想与终极向往的神。
神…渺小,软弱,浑噩无能。
跪拜人类,才是你们唯一的可选项。
西南,无想瀚海,龙脉激昂。
韩霜程距离先前所在的固定位置已经移动了将近三米,尽管她的速度很慢,拿着的姿势也不太好看…但她确实在动。
半寸,一寸,两寸。
目圆睁,掌紧捏,紫电青雷,青雷紫电。
蒙世国还是没能挪动半点,半毫米的身位都没能拉开…这种眼睁睁地看着杀神缓缓行来,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可真是有够刺激的。
其实都用不着寒霜程亲自动手,只要空间静滞一解,双源尊者之下,云响州最强的男人,护法明王的壮阔人生便会如期落幕了。
他自知必死,也没有半分求生的念头。
所以,他不怕…好吧,眼前的场面还是让他有点发慌的,纯粹是视觉冲击所致,跟勇气啊心胸之类的抽象玩意没有半点关系。
陈露凝不可能看不出来,她根本就没必要这般拼尽死力与整座世界作对。
尽管动弹不得,眼珠子都转不了一下,但蒙世国隐约还是能感觉出来的。
这三米走完,整片云响西南的固定空间都被寒霜程给硬生生压成了折弯的勺子。
这得是多么恐怖的力量,多么恐怖的意志啊…为什么呢?我仅仅只是你璀璨人生中的匆匆过客,不值一提的街边野狗…
为什么,即使即使整片天下阻拦于前,你却依旧想要亲手终结我的罪与恶呢?
为什么,你要拯救我的灵魂?
这件事情,有那么重要吗?
天海五杰,我永远参不透的怪人…
若说昔日挚友都是在力扛天地,那么杨守心这边纯粹就是老头子逛幼儿园了。
一掌,就一掌,方圆千里灯火尽熄,所有前来反抗的少年英豪全都软趴趴地躺到了地上,无一例外…是真的一个例外都没有。
你还别说,尽管远超脑力极限的逆向运算把赵抚兰搞得七窍喷血,但杨守心五秒后的落点还真让他给算出来了。
就在四丈二尺余三寸外的三点钟方向,就在徐尚绳左脚尖前一尺五寸处的枯枝跟前…
啪嗒,杨守心飘然落地。
没在那,当然了,还有时间。
老头看着趴坐在地,脸上惊得世界观都隐约现出裂痕的赵抚兰,眨了眨眼赶忙快挪几步停在了对方计算出的预计落点的正中心。
杨守心灿烂一笑,赵抚兰悲愤吐血。
“我们那个时代有句老话,叫看的人最盲目,想的人最糊涂。”满盈尊王耸肩一笑:“知道你师父为啥打不过我么?就是因为他打着打着闲得没事老爱算我…”
无人应答,唯有冬风凛冽。除了赵抚兰这个自爆步兵之外其他人都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但大家都不想说话了。
打打不过,说也说不过人家。
您行行好,给个痛快吧。
“嗯~哼,按照约定,你们打赢你们回家。但看这个样子…还有谁想站起来拼个命的么?”杨守心微笑扫过一张张混合着不屈与绝望之类种种复杂表情的青涩面孔:
“刚才那一下我大概使了三成力吧?比劈柴生火时差了半成,但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我还是夸夸大家吧。噗嗤…你们这样的上了战场估计连一炷香的功夫都活不过,趁早该上学的上学,该学手艺的学手艺,别再学人家闯江湖了!”
大伙这个气呀。
按理说败给双源尊者也不是什么丢人事,反而光是能与他交手不死就够人吹上一辈子了…但就是气呀,真他奶奶的气呀!
“我这个人习惯以理服人,理在何处?大家既然都躺下了,那么理自然就在站着的人手中…老老实实留在这里吧。”他轻轻眯起双眼,嘴角依旧带着那温和慈祥的明朗笑意:
“这边的条件又不差,何必非要反抗呢?所谓真实与未来真的就那么重要么?只凭你们这车娃娃菜是阻止不了天逝的…我以名誉担保。”
依旧无人回话,不过诸如雪隐这样的叛逆青年已经开始积蓄力量准备二度暴起了。
“先等等,唱白脸的来了。”抬手止住几位已经双手撑地准备撅腚起身的少年英杰,杨守心转头望向登上小路:“我没想到会来替他们说情的竟然是你,血脉啊,真够复杂的…”
“呵,按您教给我的人情世故,大人训小孩的时候总得有个出来打圆场的老好人,要不然戏就没法收场了。”来人爽朗一笑:
“父亲,放他们回去吧…您与诸位先贤奋斗一生,不就是为了给孩子们创造一个能够勇敢做出无悔选择的世界么?”
闻声见影,雪隐双肩一颤。
来人是…杨登明。
江北杨家的…
我的…
“爹…”指尖深深嵌入身下泥土,雪隐嘴唇颤抖许久,眼帘中有朦胧雾气悄然升起。
自随杨御成出逃满盈,毅然踏上江湖血雨的第一步起,他便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哭了。
他可以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