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行来,我见过的,能预想到的怪物实在是太多了。但所有东西加起来,哪怕将已然化作远古神只的赤目上人也算进来,都没有眼前的这个“东西“半分诡异。
是的,诡异。当视觉神经将接收到的光反射传递给大脑,再由大脑迅速完成翻译…某种无比直观的厌恶感忽然从我心底油然升起。
太“多”了,就是太多了…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具体形容这种感觉。越深入浊世行的力量,这种未经潜意识工整处理的直接感官便会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明确地浮现在我的脑子里。
我…尝试形容一下吧。
那玩意给我的感觉就像是…百,千…千千万万个人被塞进了一块巴掌大小的模具里,而他们并没有感到任何不适。
挤压融合之后,他们的眼睛还是眼睛,手还是手,区别只在于“他们“变成了“他”…
你能想象得到那种场面吗?如果你能描述得出来…求你了,请务必写信教给我。
“呼…”雪隐眼角一抽。
西边的冲天雷鸣…只是稍微有点吵闹。
东边的撼地巨响…也就那样吧。
眼前的怪物似乎是与我们这趟奇幻旅程关系最浅的事物,但我却感受到了某种…因缘。
我,和云响州的因缘。
我无法认同这个“东西“的“存在”。
简直就像是命运的分界线。
“拿到了吗!?“最先闯入引魂阵中的是燃灯王乐炽韵,要不说人家是一方大豪呢…场中所有人都还沉浸在从另一个世界被抽离而出的异样眩晕时,他硬是直接把主线给扯回来了。
雪隐下意识转头望向同样在盯着城外巨怪愕然发愣的钟水镜,又瞧了瞧特意为体型庞大的小黑龙李结缘架设的另一台引魂阵。
我们出来了,结缘还在倒置天地中…
对了!忌和蒙旭来,那边…
“拿到了吗!!“估计是以为两人没听清自己的话语,乐炽韵刻意将音量拉到上限值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焦急台词。
拿到…什…哦,对了!
“水镜!“雪隐急忙招呼道。
“啊?哦,哦!拿到了!”钟水镜猛然一下打了个寒颤,连忙抬掌现出橙黄火苗:“只有一部分,蒙旭来将根基凝练得太稳定了…但够用了,如果目标只是几个“子单元“的话…”
“是,我们按着你的指数成功摸进天道摇篮的缝隙里黑了蒙旭来一把,也确确实实抢到他那能够操纵敌龙血肉的力量了…”未待乐炽韵开口,雪隐便抢先插嘴道:
“我们确实拿到“能操纵敌龙血肉”的力量了,那么问题来了…敌龙血肉呢?”
乐炽韵望向逐渐清醒的敌龙格式塔。
“那个就是。“他指了指那尊甲壳巨怪。
“出问题了,我被传到其他世界里了…”雪隐叹了口气,低伏身子,一边挑拣着被自己一拳锤烂的阵基碎块一边嘟囔道:
“不是说好了没有平行世界的么?哎呀…该怎么回去啊,再来一遍的话能行得通么…?”
“不不不,你没回错地方。“乐炽韵赶紧伸手托住他的肩膀:“那玩意就是敌龙血肉。它们…合体了。合体,明白吧?很好理解吧?”
雪隐眨了眨眼。
“这是在你们步入阵中之后发生的事,红天道从赤目上人体内脱离而出,临走时对血肉集群下达了某种指令。”乐炽韵指向重整旗鼓,仰天激荡咆哮的敌龙格式塔:
“然后它们就变成那样了,由无数个体相融集合成一个整体,整体同时又是新的个体。”
雪隐又眨了眨眼。
入个阵,前后不到一个钟头的功夫就能搞出这么多事…我要是两眼一闭直接倒头大睡,一觉醒来天海五州是不是就该步入信息化时代了?
啊,红天道。
我还挺喜欢那小子的性格的。
我的脑子好乱…罢了,习惯了。
“你能控制它么?”乐炽韵肃容问道:“你体内的循环系统已经不再是人类的固有结构了,试着去思考,自己是一种植物,一颗岩石,但又同时具备着无比强劲的生命奔流…”
“我知道,我明白那种感觉,使出大穗的时候我就已经察觉到了…”钟水镜望向敌龙格式塔,面上阴霾重重:“我只是想说…我不太擅长去“控制”别人,我知道这样听起来会显得很不可理喻,但我就是没办法对其他事物硬下命令…”
“不擅长控制?什么意思?”乐炽韵皱了皱眉头:“你的意思是说,搞不太清楚该如何跟它交流么?按照我刚才说的…”
“灯王,抱歉,多谢您与夏宗主的鼎力协助,真的很感谢。”雪隐抬手认真打断道:“这里可以交给我么?我大概能明白水镜想表达的意思…可以给我一点点时间么?”
燃灯王眯起眼睛短暂沉默一阵。
“快些吧。”他揉了揉鼻梁,转头朝城墙上的燃灯精锐们甩起了手势指令:“你们每耽搁一秒钟,就可能会有无数人死于非命…现在不是琢磨什么人理与道德的时候了。”
他其实明白,只是不愿把话说透。
毕竟似钟水镜这般稳定,又吸收了其他个体分子的人型母菌可谓是万年难遇。不到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大家还是不要撕破脸皮才好。
眼见燃灯王扭头朝不远处打了个毫无隐瞒之意的眼神信号,三两步跃下城墙直奔正在等待消息的夏施恩。雪隐与水镜两人终于放松了紧绷的双肩,无奈对视起来。
“他是个英雄人物。”雪隐耸肩道:“不遮不掩,光明磊落,示威示好的同时又不形于色…若早知云响有这么多怪物,那我宁愿在老家被活活烧死都不会跑来这里找罪受的。”
“雪隐…”钟水镜轻叹一声:“杨大爷和登明叔他们的事,我也看见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知晓这一切,但我就是看见了…你没事吧?”
“好得很,倒是你该庆祝一下自己死而复生。不对…应该是成功出生吧?压根就没出生过的话能算“死”么?”雪隐抱起膀子皱着眉头细细思索一阵:“生的反面对应不生,死的反面对应不死…无论如何,我是不会丢下任何一个人的。”
钟水镜沉沉点头。
“你真的长大了,在我的印象里你还是那个成天跟在御成屁股后面转来转去,他捣乱你倒霉的那个哭包娃娃呢…”他苦笑一声:
“我…你应该知道我想说什么吧?我真的做不到对一个拥有自我意识的生命体去下达什么不可违抗的命令…况且它本就与现在的我是同根同源,谁又比谁贵出几分呢?”
“我知道,水镜哥。如果全人类都能像你一样既温柔又理解何为尊重,那么这个世界早就步入天地大同了。”杨雪隐点头道:
“当然,如果所有人都跟你一样,那么人类这个种群面临灭亡绝脉的日子估计也不会远了。真是凡事都有多面性啊…”
“我错了么?”钟水镜苦闷垂头:“我听到了…我爷爷,他其实是光耀教会安插在风来州的…哎,二鬼子。那么我自幼接受的教习,引以为豪的骑士头衔,这些岂不都是…”
“你没错,我敢拿自己的脑袋来保证。”雪隐想都没想便笃定答道:
“也许不同文化根源的全体之间的争端是永远无法消弭的,也许任何一个无论规模大小的组织都会存在着令人作呕的阴谋过往…不过,光耀骑士的信条是什么来着?”
“忠诚,团结,自由。”钟水镜不假思索地迅速答道:“还有吃饭之前一定要洗手。”
我敢拿自己的脑袋来保证,他们教团总部的宪章石板上绝对没刻着有关洗手的那一条。
“嗯哼,所以,你没错。”雪隐挑眉道:“无论过往如何,它的核心终归是劝人向善的东西。杨御成那家伙只会喜欢两种人,一种是大善,一种是大恶…你觉得自己该被分类到哪一种里?“
“他喜欢我么?”钟水镜懵懂眨眼。
应该是挺喜欢的,要不然以他那个扭曲难搞的性格自然也不会过多搭理你了。
只是你比较有水平而已,硬生生地把自己玩成了对方的童年阴影。
“咳,呃…可是这些内涵深刻的词语都是随时可以被偷换概念的。”钟水镜又垂下了脑袋:“我现在真的很…迷茫。自从知晓自己的家系并非一脉纯白,知晓了潜藏在自己血脉中的卑劣…”
“你瞧,我家三辈往上一直都是臭名远扬的超级大黑道…十五代的山贼世家,这不也在三代之间成功洗白了么?”雪隐摊手道:
“所谓立场永远都只在于因缘际会,一念之差,重要的不是怎么想,而是怎么做。我可没那几个人生导师那般高深的大智慧,词儿都叨叨完了,接下来你自己看着办吧…”
钟水镜噗嗤一笑,转头望向东方。
“又黑了。”他指着云响东极的滔天黑焰木然说道:“这个就叫…一念之差么?”
雪隐望着那坨招展莲花般的连天黑焰,十分生硬地吞了一口口水。
“如果有人问起,我会说那是赤目上人逼着他做的。当然…他自己怎么答复那就不关我的事了,我已经不想再替什么狗屁家族操闲心了。”他挠了挠头疲惫回道:“你打算怎么做?”
“我想和它对话,我希望…它能离开。至少不要在此刻卷入人类的纷争,它才刚刚出世,不该以这种方式来认清自己所在的天地。”
钟水镜盯着雪隐的眼睛沉重说道:
“这基本就属于是背叛人类了,是不是很傻?有权力却不去行使,最后往往只会招致更加悲伤的结果。但至少在这个瞬间,我想要相信自己,对得起自己为之而战的信念。”
“我不是来劝你的。”雪隐点点头:“事实上无论是神技还是你身上的蘑菇力,它们都需要无比坚定的情感作为支撑源头。你若背叛自己的心,那么力量便会将你反噬…这话还是十全子说的呢,你当时应该也有在听吧?”
钟水镜眯起眼睛细细回忆了一阵。
呃…抱歉,我完全不记得了。
“做吧,如果有人想要拦你,那他们就得先从我身上碾过去。”雪隐抬手掷起锈迹斑斑的独行轮:“虽然我未必能比这玩意结实多少就是了…放手干吧,活就要活得尽兴一点!”
钟水镜深深看了雪隐一眼,重重点头。
离别会让人成长,雪隐又是这世间最顶级的天才英杰。他将悲伤藏到了心底深涧,毅然独自面对,细细消磨品味…
他找到了登上下一阶梯的康庄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