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不灼人,却撩心中寒意。
满盈城之夜的问题核心点就在于,除了被波及牵连的平民之外,没有任何一个参与方是无辜的,或敢扬言自己是正义的。
在大部分人的视角中,这场冲突会显得无比突兀生硬。而所谓的“局内人”们其实各个心里都清楚得很,它是水到渠成的。
执政者家族的内部分裂,周边势力的利益牵扯,外部势力的积年渗透…早在浊世黑莲华丽盛放之前,这座城便已然分崩离析了。
功能性死亡?我们挺喜欢这个词的,有些东西只是勉强维持着金玉其外,内里却早已烂透了。
那只是场严格按照正常流程而行进的火山爆发,隐患累积这事就像人脸上的小痘痘…再怎么努力收拾,到头来它都是要爆开的。
最可悲的是,杨御成本人也是满盈城之夜的其中一名登台主演,甚至受到了聚光灯的重点关照…这是一根深深戳在他胸口上,狰狞着,腐朽着,并且永远无法拔除的阴狠毒刺。
那是他的家,也不是他的家。那里曾是他的家,如今却已化成一片破碎焦土。
经由他的手,经由他的神力。
他会解释说这是为了抑制更大的牺牲,其实只是小屁孩玩不起掀桌子的泄愤之举。
他没有颜面去面对死者,面对家庭凋零,流离失所的人们。
他想要根除世人的痛苦,但在此之前却必须要先亲手塑造出几倍于往昔岁月的绝望…这真的合理吗?这真的正确吗?
有些话,他永远不会说出口。
但我们听得一清二楚。
我们是善恶天道。
我们,便是他。
没有父亲,没有母亲,没有兄长,朋友们都是各怀心思的早熟新世代。少年拖着几个尚且不能照顾自己的孩子踏上了船,从一个魔窟漂到了另一个魔窟。
在这里等着他的同样是混乱与纷争,天下何处不是满盈城?既满仍注,自然盈溢。
这不像是一部英雄史诗的开端,更像是描写我们现实生活的数据报表。真实的天地是毫无浪漫可言的,自我感动到头来终是虚妄。
然而,总有人会试图去寻找答案。
就像此刻面对黑白绝景的观霞山主。
我们就假设命运自有安排吧,故事以他的接引而展开,又以他的决断为终末。那么…到底谁才是操纵木偶头顶细线的人?
黑莲荡漾,海棠摇曳。
同时释放出的浊世行与神行录…似乎比单独激发其中之一时的威力相比弱了不少,也有可能是杨御成的心意不够坚定吧。
面对吴聆捅来的寒芒枪尖,他犹豫了,紧接着,他偏头躲开了。并不是因为他仍然稀罕着自己的这条烂命,也不是因为他比较介意面上留疤之后会影响自己在广告牌上的形象。
他看到了青尾小鸟,欢快歌唱,展翅划过烽烟天际的青尾小鸟。
对于杨御成来说,寻香是首个伴随着意外而出现在他并不漫长的人生中,并试图扮演母亲角色的女人…尽管她做得不够好。
小男孩总是会向这样的角色倾尽信任,即使是已成天道化身,进阶超凡的他也不例外。正因如此,杨御成才不会去刻意探究对方的过往,将一切好奇心托付给模糊的猜想。
起先,涉世未深的他以为这只鸟儿是寻香的宠物。后来,他开始觉得这只鸟儿很有可能就是烦人臭老太婆的分身与监视器。
再后来,他推翻了先前的一切揣摩,正式认同了青尾小鸟作为独立生命的身份,但问题仍然没有被彻底解决。
这只鸟儿…是什么东西?
通兽语,习兽识,再加上历经拟化失流后获得的语言超越,杨御成仍然无法听懂青尾小鸟的话语与其哼唱的歌词。
也就是这一瞬间的动摇,引得盛开至极点的黑白花朵丧失了维持核心转速的稳定性。
两股本就需要将理性发挥至极才能勉强操控排列的善恶玄力陡然倾斜相撞,复现出了远超满盈城之夜数十倍的盛大灰色烟火…
不完美,不圆满,故此,有破绽。
吴聆抓住了这唯一的破绽,纯靠本能。他在天地崩裂的瞬间踏前一步,拍掌于杨御成胸口正中,接着朝下咬牙一按…
咕咚——————咕噜噜…
周遭黑暗中有气泡浮起,这是…海?
记忆之海,创生之海。
回想时间到!是的,故事要结束了,也该是时候进入回忆总结环节了。
悲伤音乐.mp3…启动!!
没有回应…对了,我忘了。
我的世界是寂静的,也是黑白的。
我是孤独的,绝望的。
寻香希望我学会忍耐与等待,她试图引导我压抑源自本能的激进,她想要我后退一步。
她想把我塑造成下一个杨守心。
琉璃王看透了我的本质,他将用以开启玄身门径的力量碎片分给了我,他想要我前进一步。
然后,我就会成为下一个琉璃王。
原地踏步,精益求精,颜彻便会找上门来,高声呼喊着探求知识的必要性与趣味性。
夜心王也到了需要焦急寻找下一任夜心王的年纪了,很正常,是人都会老的。
我可以去雷行皇都,帮女领导推进她宏伟的新世界计划。也可以去星烁幽池,在安稳与诡谲的笼罩中默默揭开月下圣女的面纱…
留在这里陪老六玩,或者跟着小剑神去闯天门,继续与雪隐拉结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也是不错的选择,我真的很喜欢他们。
我可以是天海五杰,也可以是一家之主。
谁需要我,我便现出对应的相予以回应,这便是天道化身的责任与义务。
不过,但是,然而…
我何时才能成为“我”呢?
幽幽深海,倒映无尽寂寥。
穹,我该如何是好?
杨御成深深一叹,又深深一吸。
然后他呛得鼻孔都变成了泡泡机。
擦!这…这真是海!?
是他娘的无想海!
猛然睁眼,陡然上浮,天光乍现,层云压压旌旗展,观客台上欢呼炸响。
哗啦——————……!!
狂风猛然袭来,一大一小两条落水狗立在深深下沉又反弹而起的龙骧船头之上,互相注视着彼此面上憔悴的惊异表情。
环顾四周,这是…少年英杰会?
“你在看哪呢?”死死压着身下少年,背上仍在冒着灼伤青烟的吴聆抹了把发上海盐:“激战正中开小差,这可不是“大才”该有的失误啊…”
“我想到了些开心事。”杨御成扭头朝旁边啐了口血沫子,抬掌死死扣住吴聆的手腕。
“真的?”吴聆挑了挑眉毛,一手背负长枪,一手陡然施力下压,鲟巡号撞角顶端的坚金古木当场迸出了蜿蜒扭曲的可怖裂纹:“你的表情看起来可没显得有多开心啊。”
抠腕左掌白花现,杨御成眯起双眼。
这场景既然是两人心相对撞而铺展出的少年英杰会,那么按道理来讲…
你这算是评委下场打人了吧?
白滞…
焰转。
由自在。
白花转焰羽,巨力牵扯空爆收缩…
本以为胜券在握的吴聆眼睛都瞪圆了。
不过仔细想想也是,他都是天道化身了,都玩起天道之力了,怎么可能连个以自身为中心向周围爆开的范围攻击手段都没有呢?
轰隆——————!!!
轰隆隆——————……
刚刚浮起来的龙骧台,又被白滞爆散所引起的强烈飓风给硬生生拍回无想海里了。
“我想通了一件事,这世上不是所有东西都具备必须存在的意义,暴力便是为了清除这些空洞的占位符而生的。”
运起插芊步,如同打水漂的石子一般飞速奔踏在无想海面上的杨御成对着提前一步撤出爆裂范围,远在百丈开外的吴聆低声说道:
“有些人永远只会把书籍当成废纸堆,把雕塑当成备用建材,把尚处萌芽的正直理想当成幼稚的笑谈…对你们这样的存在来说,讲明真理远没有挥下拳头来得有用。”
“呵,要不然呢?对牛弹琴又何尝不具一番孤芳自赏的乐趣呢?”相比杨御成的轻盈灵动,吴山主踏水空行的姿态则显得中正许多:
“你太孤傲了,说得难听点便是毫无识人识己之明…再强大的力量,再渊博的学识,再崇高的志向,扔进泱泱人群里也终将被稀释得连些许墨迹都显不出半分,这就是我们的世界。”
“看,你还是不明白。神明与人类的界域交叠相碾,而大半生灵却只能看到片面之景…想越狱的话至少得先知道牢门开在哪边吧?”杨御成压身以掌轻拂海面:
“无论我怎么解释,如何费心倾诉,哪怕是将既定事实摆在大伙面前,你们都无法明确感受到神明的威严…我的威严!浊流!!”
哗!!汹浪化漆焰浊流,滔天漫卷。
“你不是神,御成!”吴聆瞳孔寒光一闪,陡然加速影化虚线,赶在化作重压焰丛的滔天巨浪拍碎无想海面之前斜切而过:
“你是登明和鸿英的儿子,江北杨家的第四个孩子!无论你背负着怎样的力量与命运,无论外人是怎么评论你的,只有这一点是绝对不会产生任何动摇!不要被…”
“别急,你会错意了。”杨御成一边点水疾退躲避着气势迅速攀升的吴聆,一边亮出了酷似郊狼咧嘴一般的招牌邪笑:
“我可没在发癫,而且也没被赤目上人影响心智。单从业务能力来论,我很有可能是这世界上专业素养最强的心魔了呢…”
吴聆一语不发,只顾埋头加速猛冲。
“我的意思是…既然高层次的抽象玩意你们理解不了,那我主动降下几级台阶不就得了?”笑罢,杨御成微闭双眸深吸一气,挥掌猛拍海面,只不过这回并未激起天道玄力:
“用人的方法,行走在属于人的浊世,予人以见,予人以识,知人以智,结义圆缘。嗯,用人话来讲…我何须在这忧国忧民呢?直接把你们这帮牲口都打服了不就完事了?”
风向变了,浪潮也愈发不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