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府内灯火通明,面容严肃的着甲卫士抱着各类军机密卷来来往往,戎装裹身的军师术士们各个面如灰土,尽显黔驴技穷之意。
正厅中央,年轻的王正在与同样黑发苒苒的激烈地争执着什么。他们可是自幼相识,不分荣辱贵贱的结义兄弟…这般所有人都被逼到脸红脖子粗的场面可真是少有得很。
“殿下?”
虽然女子脸上毫无血色的惨白昭示了她的憔悴与虚弱,但素色织锦下的坚毅灵魂仍在支撑着她不肯弯下的脊椎。
这就是她能成为王后的理由,真正的贵气与尊严往往不可掩盖,却又不会浮于表面。
争吵声戛然而止,列位将军强压心中焦躁坐回桌前,似乎都没有对这位这次不合时宜的来访感到丝毫意外…当然,也不反感。
“…我们在开会呢。”沉默半晌,王颇为疲惫地捏了捏鼻梁叹气回道。
女子什么都没说,只是微微欠身向厅内众位高官浅施一礼。她能随意,而受拜的公务员们可不敢怠慢了礼数。
恭迎王后——————…
每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会站着一位更加成功的女人,她不仅是王唯一的夫人,更是整个云响自治政权的伟大国母。
“不是臣妾,是关于愈身的事。”待众人敬完毫无必要的繁文缛节,一齐识相噤声,厅中霎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女子方才开口说道。
“……”王闭目不语。
“他的病情又加重了,难受得连在梦中翻身都要呻吟一阵,即使如此…”女子面露悲色:
“他刚刚醒了,只醒了一小会儿,很快又昏睡过去了。他说…他想见见爹爹。”
“……”王依旧一声不吭。
女子站定不动,任由穿堂冰风勾扰衣摆。
“我一会就去。”王沉声说道。
女子依旧不动,面无表情。
“扶夫人回屋歇息。”王干涩挥手,一直缩在角落里的华服侍女们赶忙凑上前来。
女子还是不动。
她不动,便没人敢动她。
沉默许久,王手撑桌面重重一叹。
“我是云响州的王,我是所有西云大地子民的父亲。我不能临阵脱逃,我一刻都歇息不得…”他的语气先是激昂了数分,随即又降至低谷。
看得出来,他已经是在极力压抑心中翻涌不休的烦闷与苦痛了。
“孩子只是想见见他的父亲。”女子面容平淡,不卑不亢地轻声回道。
砰——————!!
他终于拍桌子了。
“每个孩子都想见他们的父亲!但我若是于此番关节疏忽半分…有多少孩子会再也见不到他们的父母?你想过吗!?”王愤然低吼道:
“我不能…只专注于一人!我必须得对这一切负责,我不能让历代先贤燃尽生命而保存下来的正义毁在自己这一代…我可是王啊。”
“王府对外宣称,说这不过是一场雪灾,一场伴生而出的季节性热病。”女子庄重站定,在她身后远方呈现出的景象。乃是掀开大门帐帘后一眼都望不到头的鹅毛大雪:
“殿下,这是赤目上人苏醒的前兆,一如二十四年前。这将会是一场生灵涂炭的浩劫,而世间已经没有当年的那些英雄会挺身…”
“我知道。”王打断了她的话语。
“若于此刻紧急求援,星烁方面也许…”
“战争,刚刚结束。”王再次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她:“我们不能总是指望奇迹发生,不能总是将全部的资源都托付给一个主观意识极强的小团体…这场战争就是前车之鉴,你口中的那群英雄所造成的危害远比赤目上人要大得多。”
“那么,您便要眼看着您的“孩子”们在这场永无止境的大雪中枯竭枉死么?”女子沉默片刻,并没有反驳王对前人的愤恨批判:
“在新政策的试行过程中,在这场早已有所预料试炼之下,所有生灵都理所当然地将成为“新王权”体系下的试错资财么?”
“我在尽我所能,不…哪怕我们做不到,我们也要将其做到极致。”王的脑门上浮起鼓鼓青筋:
“旧日的理想主义已经无法适应这个时代了,我们必须走向组织化,集中化。尽管过程中会产生许多牺牲,但…这些都是屁话,我也不想看到尸横遍野,但我没得选!”
“你是天底下最熟识我的人。”他重重喘了口粗气后继续说道:“需要我向你发誓么?”
“我当然知晓您,也知晓,您绝不是这般残酷的人。”女子平淡回道:“但什么样的正义,什么样的责任才需要建立在谎言之上?”
厅堂静默,风雪萧萧。
“扶夫人回屋。”王疲惫吩咐道。
这回,女子没有再多行反抗,任由侍女轻轻搀扶着自己那早已无法站稳的重病之躯,罩上厚实外套缓缓走入雪海之中。
王凝视着她的背影,久久没有移开视线。
“厚崇。”桌旁将军轻唤一声。
“抱歉,嗯…对,三方封印未破,事情仍有回旋的余地。”王随手抄起桌旁的毛笔,敲了敲脑门开始利落写画起来:
“我还是赞成伯原的想法,东出四谷,决战之地定于北上,这是牺牲最小的…”
“厚崇。”又一位将军喊了他一声。
“鹰郎,你的想法也很合理,但我们没有那么多盈余人手去分散核心部队了。”王拎起简单写好的“圣旨”亮向那位将军:
“三大世家的合作意愿已经没有刚开始时那般强烈了,当然,我们也不能再继续强求他们做出无谓的付出…我真的不想拿身份压你,但这就是军令,请你服从命令。”
那将军愣了一会,接着无言点头。
“厚崇。”厅中年纪最长的将军又唤道。
“我不想再…”王摇头以示烦闷。
“那是地图。”将军伸手指向被拎起示众的轻薄纸片:“那是西极九城的地图。”
王眼皮一跳,扭头看向正被自己捏在手中,写满了工整大气的字迹的军事地图。
军令应写在军状上,这是最基础的规则。
“抱歉,我…”指尖颤抖许久,王将地图与笔杆轻轻放回桌上,撑着脑门沉重一叹。
“去看看吧,小身儿在等着你呢。”厅中年纪最轻的将军起身说道:“耽误不了多少时间的,大家一起去。你想想,咱兄弟伙几个都是顶有名的煞神,没准跑去晃上两圈亮亮牙龈,些许龙熄热毒便会被吓跑了呢?”
其余众将纷纷起身以示赞同。
他们是亲眼看着王的儿子从巴掌大点一路长到今日这般活泼年纪的,更是人人都被他笑嘻嘻地揪过胡子头发。
谁能不爱他,谁能不宠他呢?
唯有王仍端坐椅上,分毫未动。
“厚崇,于云响,你是王。但在家里,你该是老五还是老五。”年长将军板着脸教训道:
“去看看吧,这也是命令,而且是你最该遵从的命令…如果你还认我这个大哥的话。”
王依旧未动。
众将开口欲劝,王抬手制止。
“我,我不能…”他犹豫良久,方才低垂头颅颤声答道:“我想去,我真的很想去,但我是最清楚自己的。一旦看到他的脸,一旦看到我的孩子,我便无法再继续假装成一个战士了…”
他是王,不止是一家之王。
但他也是一位父亲。
危难时刻,该做王,还是该做父亲?
答案显而易见。
众将沉默一阵,又纷纷坐回桌前。
“无论如何。”脸上有道狰狞疤痕的粗豪将军郑重说道:“卫云七星永远是你最坚实的后盾,死亦无悔…下决断吧,崇王。”
崇亲王轻轻点头,从桌上一大堆早已被翻得皱皱巴巴的文件里扯出了军用状纸。
不久后,王后病死了。
王的儿子无法原谅王,稍微长大之后便毅然决然地走向了反叛之路。
哪怕在命运的十字路口知晓了这份被刻意掩埋的真相,重新走回命中注定的正轨之上…他也再也没有于私下里跟王多说过半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