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起头来微笑望向杨御成。
“你相信吗?或者说,你愿意替我分析一下其中条理么?”她继续说道:
“如果我什么都不做,只是收集证据,将审判的权力交给法律与公理,或者…将其埋于心底,交予精神胜利与岁月流逝去自行消磨…事情的结局会变得更美好,更合理么?”
杨御成看着她的双眼。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
“如果它会…”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他才幽幽开口轻声答道:
“那么杨守心就不会成为英雄,你就不会成为飞仙,雷行王朝…也不会成为雷行王朝,天海五州也不会再是天海五州了。”
“如果这世间会出现一位全知全能,绝对公允的无上王者,再由祂去实行完善到圆满的法律…那么这一切会有所改变么?”贺荒岚又问道。
“那么———”这回杨御成倒是答得相当干脆:“我们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贺荒岚笑了。
“奉家主遗志,我带出了他…唯一活下来的最小的孩子。”她俯下身子,十分轻柔地捏了捏贺谏的小脸蛋,随后又从破旧剑袋中抽出了半扇锋刃处仍有未干血迹的凛冽宝剑:
“还有这把剑,你应该认得。”
“它传到我手里的时候已经掺了两大坨银疙瘩了,而且我跟那位家主的想法差不多。”杨御成瞅了一会被贺荒岚重新收回鞘内的寒光,跟没做作业的小孩似的挠了挠后脑勺:
“我不会用剑,所以我想着…不如把它托付给会用剑的人?毕竟那人是不会辱没任何一把剑的名头的。反过来讲,若剑有灵,那估计全天下的剑都会想去他手里走上一遭呢…”
“你这话让我想起了一个人。”贺荒岚歪着脖子狡黠一笑:“你把它托付给谁了?”
杨御成也跟着笑了起来。
“下一个天下第一。”他耸肩答道。
贺荒岚以鼻息轻哼一声,似乎是不准备再追究这点有的没的了。
“嗯…我的故事大体上就到此为止了,或者该说是…“我的过去”?”贺荒岚抬头瞧了瞧似乎是在顽皮眨眼的璀璨星辰:
“天蒙蒙亮时,追兵就会出现在咱们这个位置的正西十里处。”她指向身后,又划着手指戳向篝火前方:“而我只要再往正东赶上十里,就会遇到下一位于我来说至关重要的人了。”
“谁啊?”杨御成眨了眨眼。
“唔,一个不修边幅的糟老头子,但手艺却是一等一的强。”贺荒岚撑着下巴撅着嘴沉吟了好长一阵,方才勉强总结道:
“他救了我,又引我修行,授我技法。可,该怎么说呢…?他教我的那些有很大一部分内容都跟后来插芊山的标准卷宗差了至少十万八千里,我花了好大的精力才将两者统合贯通…”
“插芊山…?”杨御成挠了挠头。
“是啊,我觉得他算是我的师父了,可他却不肯认我这个徒弟。而且我跟他相处的时间也算不上有多长,真的挺复杂的。”
贺荒岚也挠了挠头:
“一年之后,他就会在某场冲突里被轰下悬崖坠海身亡…说是这么说,但从我的直觉来看,他应该是漂去了某个妖魔横行的岛屿,遗失了往昔的记忆与神智,又遇上了一群正在出演青春冒险故事的热血少年…”
杨御成捏了捏鼻梁。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你能照顾好他。”贺荒岚摊开双手轻松说道:
“毕竟你可是传说中的那个既温和又博学,一身浩然正气,满腔激荡热血的完美“御灵”,叫什么来着?什么什么汪汪侠?是吧?”
是无敌冲锋狗狗侠。
“放心吧。”杨御成疲惫点头:“他每顿至少都能比别人多吃两张炊饼。而赴死时…尽管我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想起以前的事,但我敢肯定,他绝未愧于任何加诸于身的响亮名号。”
“那就好。”贺荒岚灿烂一笑。
这回不再是假笑了。
命运啊…
“他叫什么?”杨御成眨眼问道。
“重要么?”贺荒岚眨眼回道。
好家伙,原来提问时被这句“重要么?”顶回来的感觉竟是如此窝心…
我忏悔。
命运啊——————…
“我的故事无关紧要,但这是为了回答你的问题所必须做出的铺垫。”贺荒岚将小贺谏稍微拉高了一点搂在怀中:
“一开始我只是随遇而安,有指引便顺着指引埋头赶路。赴云响,上插芊,投身江湖皆是摸着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宿命之线闭眼过河…若说我与常人有什么不同,想来也只是更加看重你口中那毫无意义的人际关系而已吧?”
“对你来说,我已经是个死人了,我的故事任人编排,我的意志也可以被解作各种说法…一开始他们说我离经叛道不堪大用,待我闯过三闻之刑后又迅速改口将我奉为天才。”贺荒岚揉了揉被夜风吹得发僵的肩膀:
“世俗事就是如此,我早就习惯了。飞仙的道是什么样的道?想来随着故事被不断改编曲解,你提过的那位苏师兄应该也会获得只属于他自己的答案吧。”
“不,你没有故事,只从我能看到的角度来概括的话…全云响州人都觉得你很厉害,但全云响州的人都不会过多提起你。”杨御成摇了摇头:
“至于我呢,我对你唯一的印象就是山里的那尊玉石雕像。当时我瞥了一眼,心中只想:嚯,怎么说呢?可真够传统的…”
“雕像?”贺荒岚眉毛一翘:“他们给我立了个雕像!?什么样的?”
“就是…飞仙嘛…你懂的,最传统的,最形而上学的那种。”杨御成也伸手拍了一把贺谏在毛毯中高高翘起的小屁股:
“反正我敢肯定,设计草图绝对不是出自你儿子的手笔,但他好像还挺喜欢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贺荒岚仰脖拍腿,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天啊,我以为他们只是说着玩玩的…好吧,没准到时候你也能混上一座呢?切记要提前说好客户要求…”
“算了吧。”杨御成翻着眼皮稍微想象了一下那副场景,接着摇头回道:“我这人看见雕像就想吐,除了那位大人的…”
“我也是。”贺荒岚拭去眼角泪光,无比识趣地忽略了有关“那位大人”的话题:
“我想要的并不是这些东西,一座雕像,一部传奇,一套功法?我不在乎,我只想让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能够幸福快乐地活下去。”
“我也是。”杨御成深深点头。
“这是世间最艰难的事了,孩子。”贺荒岚轻叹说道:
“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征战一生皆是为了这份无比单纯的愿望…可到头来呢?斗争会引来进步,分歧会创造理解,哪怕走上弯路也依然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可人们仍是如此不幸。”
“有些人认为是自己错了,有些人认为是世界错了。”杨御成抬头问道:“你呢?”
“穹的道太过遥远,他清楚地知晓自己走在一道永无止境的混沌漩涡之中。他默念着要打破阶级的束缚,打破神与人的境界之隔,也确实在身体力行…”贺荒岚阖眸轻叹道:
“但只有他自己才能明白,这些都不是最核心的问题点。他只是在无比清醒地缘木求鱼,最后与大多数未能入画的苍茫传奇一般,怀抱着心中仅存的希望选择了托付。”
杨御成默默点头。
“流离的道又太过古老,他在回忆里陷得太深了,以至于丧失了珍视新生之物的能力。世人对他抱有诸多非议,而他所行的诸般业果从结论来看皆是无可饶恕的恶…但我却恨不起他。”
贺荒岚端起铁缸饮尽最后一口酪汤:
“失去家园的离落人本就已经不完整了,放眼向外,一切现世美好都会化作对他的无情嘲弄…他只能忍耐,只能接受,不断压抑心中的裂痕,崩溃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杨御成又点了点头。
“而我的道,贺荒岚的道…既不在过去,也不在未来,我在,故我行。”娟秀双眸寒光一闪,面前人已经不再是刚才那个开朗活泼,似乎对任何事情都满不在乎的洗沙姑娘了:
“法律制裁不了的,由我来制裁…法律制裁得了的,也由我来制裁。不论因果,不论长远,我在世一天,便要走上一天…当我死去,生前身后?由它去吧,我不在乎了。”
她的道,便是暴力。
加以控制,收敛到最极致的暴力…善。
亦可称之为…侠义。
这大概也是云响州的缩影了吧。
“你呢?飞仙。”她轻柔问道:“现在,你才是飞仙…你的道是什么?”
问题又回到了原点。
杨御成埋头闭目,深深吸气。
我的道…
我继承飞仙之名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