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养不活,就想着……”她停了一下,声音哽咽,到底没说出那个“溺死”二字,话锋一转:“当时你爹爹要去任上,我早已经与他说好,等你满六个月就过去。你身体健康,六个月眨眼就到。可若是……若是有个身体孱弱的妹妹,那肯定会拖着我留在胡家给她救治照顾的。我心一横,就让温嬷嬷送去给了旁人。”
她说完这番话,片刻后才急急道:“你瞧,她不正是体弱多病吗?”
胡建阳松了一口气。
只要他还是胡三太太生的就好。
玉儿娘和玉儿姨妈却听得面面相觑。
这样的转折和结果,出乎意料,她们委实没有办法接受。
本来十七年前,玉儿娘和她丈夫,不过是走乡串巷的货郎,挣些银子果腹。
温嬷嬷与他们是在胡家后院角门相识,几次买卖下来,也有些小交情。
后来听说他们成亲好几年没有孩子,暗暗留了心。
等胡三太太有意要将女儿送出去时,就直接给了他们。
他二人祖籍徽州,带了娃儿不好风餐露宿,便回了老家,取了名字叫曾玉儿,寓意女儿是馈赠的宝玉。
后来女儿生病,有个江湖术士说需要兄弟姐妹的鲜血作为药引,可保全性命。
她二人寻着记忆回到胡家,却不知道到底是谁的孩子,更找不到温嬷嬷,又去哪里找曾玉儿兄弟姐妹。
打听了些时日,一无所获。
谁知道好巧不巧,恰好胡三太太要回来为儿子相看姑娘。
玉儿娘认出了胡三太太贴身的丫鬟温嬷嬷。
她花了银子请人带了几次话,温嬷嬷将此事告知了胡三太太。
胡三太太开始被吓着了,后来想了想,觉得无凭无据,更不能让胡建阳暴露于人前,因此拒绝。
谁知道,今日她们就凭着一把菜刀,打上门来。
胡三太太只听见她们说出了胡建阳的生辰八字,与她们口中的玉儿生辰八字一模一样,哪里还有资格辩解,索性爽快认了,还能求个全尸。
胡老太太听了这一桩曲折离奇的经过,气得两眼翻白,径直厥了过去。
胡大太太和胡二太太又是拿藿香水灌,又是掐人中忙活了好久,胡老太太才“嘤咛”一声又醒过来。
此刻几位老爷也到了。
胡老太太不愿意再说话,只叫大丫鬟将事情说与胡三老爷听,问他怎么办?
胡三老爷阔目国字脸,身材高大不怒而威,听了后咂摸半响,才拱手道:“此事单凭母亲做主,儿子绝无半点怨言。”
胡老太太要的就是他的保证,她沉吟半响,迅速道:“三件事。”
玉儿娘见她这样快就作出决定,出声抗议:“那玉儿你们总归要管的。”
“聒噪!”胡老太太横她一眼,余威犹存,玉儿娘瑟缩一下,不说话了。
胡老太太慢慢道:“一,你媳妇擅自遗失胡家血脉,流落在外,欺上瞒下,心狠手辣,你明日写信,让她娘家来人,将她接回去教养。日后若是还这般冥顽不宁,那也就不必再回来了!”
遣回娘家,这对女子来说,是奇耻大辱,跟休弃就差那一纸文书的区别。
胡三太太泪珠滚滚而下,眼带哀求看向胡三老爷。
胡老太太睃她一眼:“若是不服,那就一封休书,如此也名正言顺回娘家了!”
胡三太太闻言抖如筛糠,伏地磕头,身体都抬不起来。
“第二,建阳,既然那位叫玉儿的姑娘是你的亲妹妹,理当救治,你随这两位走一趟。”
胡建阳本待为母亲求情,见胡老太太要将她休弃,一时话阻在嘴里,不敢再说。闻此言忙答应:“但求将功补过,老祖母能宽恕母亲。”
胡老太太横他一眼,因为对孙子的确疼爱,并未说出更严重的话来。
“第三,玉儿既是胡家血脉,断没有留在外人家里的道理……”她话出口还未说完,玉儿娘已经大喊道:“玉儿是我的命根子,可不能夺了去啊,她不在了,我只有死路一条……”
“乱叫什么?玉儿既然是我们胡家的人,自然要接回来的……”胡二太太见之前胡大太太立了功,此刻忙出头呵斥玉儿娘。
“老太太,老祖宗,玉儿我辛苦养了十七年,真的是爱如眼珠子般的疼……您不能这样……”玉儿娘撕心裂肺的哭喊。
论家世,他们不敢跟胡家叫板。
论手段,他们更不是胡家的对手。
更遑论,闹了一圈,是他们自己说玉儿是胡家的姑娘,如今人家要回去,也是名正言顺。
胡老太太见她哭得厉害,脸色一变,看了还伏在地上不敢抬头的胡三太太,慢悠悠开口道:“古言说,生恩不如养恩大,更何况还是我们家先遗弃了孩子,拿到县太爷那里也没理。既然你要继续养着她,那便养着吧。也给那些生女不要的狠毒之人,一些教训!”
玉儿娘几乎是感激涕零跪下来给胡老太太磕头。
胡老太太如释重负,她往后倒在紫檀木的太师椅上,上面的软枕托着她疲惫衰老的身躯:“都下去吧,今日之事,谁也不许声张。”
胡三老爷正要扶着胡三太太起来,胡老太太眼刀子朝他一扫:“你也有错,纵得她无法无天!你留下。”
他留下,胡三太太自然也不敢起来,就这么跪着。
胡建阳担忧地看了爹娘一眼,胡大太太按照胡老太太的意思,张罗他去给玉儿治病。
等人都退下后,胡三老爷才对胡老太太求情:“婉儿她是一时糊涂……”
“行了,你别替她说话。”胡老太太忽然从严厉的斥责,换了一副慈爱的口气:“你先回去休息,这些事情就不要想了。你要记住,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为了胡家好。”
胡三老爷有些惶然,忙拱手说道:“儿子知晓。”
“知晓就好。”胡老太太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她眼光缠绵得在儿子身上看了许久,才挥手让他退下:“我还有几句私房话,要说与你媳妇听。”
胡三老爷了解他娘,知道老人家方才虽然当机立断,主要是为了维护胡家的脸面,心里还有火气没有发出来。他略微有些担忧的看了他的婉儿,到底恭顺退下。
偌大的屋子,除了香炉散发着凛冽的檀香味,剩下的,就是胡三太太绵长而局促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