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乐低垂眼睑,脸上掩不住凄哀。她刚醒,本来身体、精神状态就不太好,款冬没醒又打击她,更没什么兴致。
夏晚淳想说点什么,看到陶乐状态如此。于心不忍。动了动唇,她最终没说憋在心里的话。她摆弄花瓶里开得艳艳。拾掇出笑脸:“陶乐,这花是徐子介送的,他说是你老板。可我看他那关心你的样子,不像是单纯的老板呢。”夏晚淳经营“不如不见”多年,早就阅尽千帆,人情练达。此番跟陶乐说话,掩不住少女般的雀跃。
徐子介,陶乐记忆回笼,她和他的最后一面,仿佛是他跟她表白。而她,至今,都宁愿那是一个属于愚人节的玩笑。
送红玫瑰?
“我们在B市?”陶乐发问。
“嗯。陆胤北开车送回B市的,因为我在这里比较有关系。你放心,沈渊和暂时不会找到你们。他昨晚连夜飞去了美国,至少停留一周。”
陶乐耳朵嗡嗡的:“他找未婚妻?”
夏晚淳施施然笑:“当然不是,生意上的。苏映画他根本找不到,这是阿准捏住的底牌。”其实,但凡沈渊和薄情一点,就不用眼睁睁看着到嘴的鸭子飞走了。
也是因为对苏映画执拗的爱,又或者是对他原本美好人生的执念,才让沈渊和如此恨周准。夏晚淳爱周准,她可以看到他冷酷之下那颗跳动着的心。
不过是她以为能看到罢了。
周准逼走陆胤北,逼走她。她除了走,没有后路。
可她惦记着。
没人比她惦记了吧,在没有陶乐之前,她一直这么认为。
自从因为卓懿的案子和周准见过之后,夏晚淳从没停止过对周准的关注。她愿意放手,愿意让他去过不一样的生活,可她要保护他。
她知道的,周准的敌人,何止沈渊和一个?
索性,她还是能保护的。
陶乐有点累。耳边接连响起不熟悉的名字,眼前又开始浮现残忍的画面。她有很多问题,一时之间却不知道说哪个。大概知道的就是,她安全了,款冬依然处在昏迷之中。
医生进来,对她做了常规检查,护士给她输液。
医生声音出奇的动听:“陶小姐已经无大碍了,输完液晚上就可以办理出院手续了。这次有惊无险,但以后,还是注意休息和营养补充,好好做准妈妈。”
夏晚淳道谢后送走一声,语气也轻快起来:“孩子没事,你也没事,快乐点。回去后。好好洗个热水澡。”
一番折腾后,陶乐半坐在床上,无心赏花,迎上风姿绰约的夏晚淳:“你为什么帮我?”
夏晚淳撩了撩鬓发,坐在她面前,眼睛洗去攻击性,温柔地望向陶乐:“因为我爱阿准。”
陶乐一怔:“你爱周准?”
那种疑惑,发自胸腔,她自己都无能为力。
抿嘴,夏晚淳拔出一枝玫瑰,扯弄绿色的枝叶,“你可能觉得好笑,但我真的爱阿准,即使他不是大众所认为的好人,他也没有对我好过。或者,他是在以他的方式对我好。可怎么办,当我与他重逢时,他已经忘了我,我根本不能问他了。”
眼里映着执花的夏晚淳,陶乐才体会到,什么叫做,鲜花配美人。
之前她看夏晚淳,都是敌对,如今抛开其他,她竟然被夏晚淳的美迷住。不纯粹是皮囊的美,更有那种义无反顾、坚定的爱。她在危难时刻说出无论款冬是不是周准,都爱。可她发誓,她现在绝对害怕他变回那个嗜血的周准。
她一定逃。
她可以逃,对吗?
她要逃吗?
几层疑问下来,她又陷入了深思。
夏晚淳继续说道:“我知道,阿准手段不光彩,可是,要站在高处,谁手脚干净呢?陶乐,我不管你会做什么样的决定,甚至我就是希望你放开阿准。但是我想告诉你很多关于阿准的过去,阿准五岁那年,他父亲周畴光有了外遇,那以后十年,周老先生心里有一个他母亲之外的女人,按这个模子,找了很多情人。他母亲李昭玉在那十年里,不断吵架。你知道,父母不和,全都报复在孩子身上。阿准每一个生日,他父母都在闹离婚。阿准不管做什么,他母亲都会谩骂,他父亲态度也很冷淡。当年周砚进了周家的门,阿准自然报复。”
“我听不懂这些。”陶乐用不在输液的右手揉了揉眉心。
掰落外沿的花瓣,夏晚淳一笑,似惋惜似解脱:“我长话短话,阿准五岁开始,都生活在地狱里。他父母各自在生活圈子里纵情声色,没人管过看起来很优秀的阿准。阿准走偏了,而且所有人都救不回来。可这世界上,好好坏坏、是是非非,他一定要被拯救吗?”
眨眼,滚出一滴眼泪,陶乐吸吸鼻子,语气软糯:“我不知道。”
“你不了解我们的世界,我也不逼你。我曾经跟阿准一起过,但凡我放松警惕,各种明刀暗剑都等着我。”夏晚淳咬了下唇,含笑的眼睛迎上她,“我这么说,又像在为我辩解。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说这么多话,可能是我在做特别重要的事,所以忍不住絮絮叨叨。陶乐,你要知道,我可不记得上次我啰嗦是什么时候了。”
陶乐苦笑:“没事。”陶乐忽然体会到,夏晚淳爱周准爱得多深,不知为何,她不再那么排斥。
“那我接下去,阿准再遇到你之前,根本看到的‘余款冬’的影子。甚至,他从来没有笑得像余款冬那样如阳光和煦。我的确放手,但我关注阿准。和你在一起时,他满心满意都为你,什么对你好,他便义无反顾去做。我有时候半夜睡不着,我会问自己,我怎么可以放任阿准活成另外一个人呢?可我始终没有出来打扰你们,因为,我觉得,阿准和你在一起,很快乐。那是他前三十五年都没有的快乐。陶乐,我不知道该谢谢命运还是谢谢你,让他可以有段时间这么快乐。”
夏晚淳诚挚极了,陶乐渐渐身入其境。
或许,应了一句俗话: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她爱的,到底款冬的好还是款冬这个人?
她眼前水雾蒙蒙,心窝处也迷雾重重。
“我……”陶乐犹豫,最终说,“款冬也让我很快乐。”
突然折弯了花枝,夏晚淳一撩长发,提高了音量:“陶乐,我煽情得好难受。”
看到夏晚淳眼里晶晶亮,陶乐于心不忍:“你想说什么,直接告诉我吧,我现在好多了。”
“陶乐,你要相信我,如果不是沈渊和让阿准身陷囹圄险些丧命,我也愿意,阿准一辈子做你的余款冬,结婚生子、安度余生。”夏晚淳始终是温和了下来,闭眼,手心贴住眉心,“真的,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机会的。可是,沈渊和还会回来,阿准见过太多人,他活着的消息逐渐不是秘密,很多人会找他。如果他继续做余款冬,他保护不了自己,而且会有无数的人绑架你、凌虐你。陶乐,你不愿意这样吧?”
“我……”想象那样的画面,陶乐一时说不出话。
夏晚淳却不收势:“深爱你却不能保护你,你可以体会阿准的心情吗?”
“所以呢,你让我离开他吗?”陶乐再迟钝,都听明白了。
何况,她并不迟钝。
夏晚淳见终于提到重点,松了口气:“是。阿准醒过来,极大可能仍是失忆。自从我知道他失忆后,我已经联系了最好的医生,只要他点头,我就带他去治疗。不管是余款冬还是周准,没有人可以扭转他的决定。除了你。我知道,让一个女人割舍挚爱、割舍孩子的父亲,尤其残忍。但我还是请求你,劝他去接受治疗,让他变回阿准。”
“我和他,不能藏起来吗?”眼泪夺眶而出,陶乐终归是舍不得款冬。
特别是夏晚淳提到孩子,她根本克制不住。
夏晚淳闲不住手,又摆弄花:“陶乐,你现在是三岁的孩子吗?”
是啊,她在痴心妄想。
眼见陶乐低低哭,夏晚淳内心烦躁,她快忍不下去了。她何时如此在意一个人的情绪?归根究底,她都是为了阿准。
循序渐进似乎没多大用,夏晚淳最后跟陶乐说:“阿准三十五年累积下来的好,全都给了你。我不管你爱余款冬还是爱周准,我都希望你能念念情。他恢复记忆,我可以保护你和孩子,阿准可以保护自己。他如果不能恢复,你们都会死,或者,生不如死。”
陶乐头埋在膝盖上的被子上,细细抽泣,仍不作答。
夏晚淳叹气:“陶乐,我还有事,你自己考虑。”
“款冬病房在哪?”赶在夏晚淳出门之前,陶乐问。
夏晚淳简洁回答。
门关上了,病房内恢复安静。在寂静中,陶乐双眼空洞,思绪纷飞。
耳畔时时回荡的,是夏晚淳接连不断的话语。役余丰才。
选择?
交给她选择?
她忽然想起多年前看周星驰演的大话西游。
至尊宝是至尊宝时,不能保护他深爱的紫霞仙子;当他戴上金箍后,他法力无边,却不能再对紫霞仙子情动。从别后,他的无边法力,都是用来跟着唐僧去闯九九八十一难。
或许时月久了,他连“紫霞仙子”四个字都会忘记。
可至尊宝是自己选择戴上金箍的。
为什么,这次,她要替款冬选择?
其实她心里,从一开始就有答案:让他自保。
可她,舍不得。
念及孩子,她擦了擦眼泪,努力让自己阳光灿烂点。她怕她再哭下去,生下来的孩子会秉性忧郁。
输液结束,她套上外衣,发现夏晚淳给她新置了包,包里几乎一应俱全,自然有现金、手机。她确实需要,背走,下次再见到夏晚淳,还给她就好了。
脑海里挥之不去就是款冬的病房号,鬼使神差,或者听凭心声,她走到了那个病房。门虚掩,透过门缝,她只看得见里面跟酒店房间一样的摆设,看不见病床。
手放在门上,她突然没有力气推进去了。
陆胤北在。
她对陆胤北印象不深,不过是个高高瘦瘦的英俊男人,让她更印象深刻的,是陆胤北对周准的爱。自从有了款冬,她的情敌从卓懿到沈涟年,可到底是女人。
缩回手,她折身而返。
一路上,她不由想:周准纵然可能是杀人狂魔的形象,也有陆胤北、夏晚淳这样生死相随。
那她呢?
回到家,她什么都没做,放空脑袋,泡了个热热水澡。
陆胤北听到声息,追出去,看到的是陶乐蹒跚而去的背影。他没有喊,冷冷看着这个怕了退缩了的女人。夺走了阿准的女人。
回到病房,陆胤北守着周准,他依然没醒,眉头紧蹙,昏迷中仍旧不快乐。
陆胤北查看仪器,不厌其烦地给周准擦脸。
擦完了,他坐在床上,手拿毛巾,反复折叠。
“阿准,你怎么就看上了陶乐呢?一定是你失忆了对不对?我已经答应过哥,彻底和你一刀两断。可这次夏晚淳说你有危险,我就来了。只有那个时候,我才明白,我放不下你。我不知道,我明明答应我哥了……明明答应了!可陶乐呢,她只爱你的好,一旦你变回我们的阿准,她就会离开你。”
陆胤北忽而一笑:“也好,让她离开你。她跟你,不在一个世界,我们才应该在一起。阿准,我们不能在一起,但是没关系,我这辈子,能陪在你身边多好。一起生一起死,寻常日子,我们不该奢望,对不对?”开明如他哥,都不能接受他和周准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