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顿了顿,望着窗外又思索片刻,落笔明显比之前更加沉重。她接着写道:清照敢不省过知惭,扪心识愧。责全责智,已难逃万世之讥;败德败名,何以见中朝之士。虽南山之竹,岂能穷多口之谈;惟智者之言,可以止无根之谤。高鹏尺鴳,本异升沉;火鼠冰蚕,难同嗜好。达人共悉,童子皆知。愿赐品题,与加湔洗。誓当布衣蔬食,温故知新。再见江山,依旧一瓶一钵;重归畎亩,更须三沐三熏。忝在葭莩。敢兹尘渎。*
当李清照写下最后那个“渎”字的最后一捺把笔提起来时,安亭溪忽然发现她握笔的手抖得厉害,似乎这篇文字已经用尽所有气力。安亭溪伸过手去,把李清照手中握着的小楷笔轻轻取了下来,轻轻搁在笔架上。这段话似乎比上一段好懂得多,可安亭溪有种不忍直视的感觉。什么“省过知惭、扪心识愧”,什么“责全责智、败德败名”?就算她一个旁人读来都有些无法承受,而李清照却如此苛责自己……话说,她真要把这个公开出去给别人看吗?
安亭溪走到小几前伸手摸了摸瓷壶,壶身虽不烫手,但还是热的,便打开杯盖,往茶盏里倒了水端到书案前,道:“夫人,喝口茶吧,还热着呢。”
李清照看上去有些疲惫,没有说话,接过茶盏略略喝了一口就放下了,看着那信笺上的字墨迹已干,便将它仔细折好装进一只信封,复又拿起笔,在封上写了“綦公崇礼启”几个字。
安亭溪终于忍不住,问道:“夫人,您真要将它递寄给綦大人?”
“是啊。”李清照答道,声音听上去有些虚弱。
安亭溪不由地摇头,道:“刚才綦夫人…她…把话说得那么难听,都把夫人您……气得吐血了……为何夫人还要……还要……”
李清照微微扯着嘴角,有些勉强地露出一个笑,虚弱地问道:“还要什么?”
还要自己找上门去……安亭溪深吸口气,把胸脯一挺,道:“反正怎么想、怎么做那是我……我们每个人的自由,别人管不着。您这么一说,像綦夫人这样的人岂不更得意,不知道还会说出什么好听的来?”
李清照不笑了,淡淡地道:“丫头,我是一个已经死过几回的人了。有时候,活着比死更不容易……”顿了顿,抬头问道:“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安亭溪倒也爽快,马上摇头,道:“不明白。”话音未落,她忽然想起自己十七岁生日那天落进水里之后,发现綦友嘉不是齐友嘉,西湖不是新湖,在南宋找不着北的时候,重新一跃跳入水中的情形……浮出水面,发现自己依然还在南宋,顿时连上岸求生的欲望都没有了——可不是觉得死了更好、一了百了?
这么说,当时李清照在监狱里坚决不让自己去找綦崇礼求情,除了对綦夫人的承诺之外,这“万世之讥、无根之谤”才是最难以忍受的……想到这里,安亭溪蹲下身来,仰头看着李清照,说道:“夫人,对不起。我自作主张跑去找綦大人求情,没想到,没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