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终是我面皮瓤,咱别要吃他的亏”,张问明对着舍利塔自语。说罢,他走到墙角,挎起粪箕子,操起粪铲子,出门去也。这种当了员外还拾粪的,少见,也多见,庄士的老老外公就是一个,《歧路灯》里也有一个,总之是劳动模范,道德模范,对自已抠,对别人却并不抠。张问明穿过两道院子,方出了大门,却见大门的石鼓上搭着一条钉着补丁的布口袋,这是昨夜,村里的贫户故意将粮食口袋搭在这里,是告助的意思。张问明吩咐家人,灌上半口袋荞麦,夜里放还原处。
黄昏时分,西边十里的一处村庄,已是登封县境,农家院落内,几只鸡走来走去,胡乱地啄着地上的琐碎,黑猪在圈里巴几了几下嘴,又挠了挠肚皮,这种混身漆黑的猪,在后世竟是绝了种,那句谚语,老鸹落在猪身上,谁也别嫌谁黑,说的可不是后世的猪。村街上,一个妇人俯下身来,对顽童道:“你爹叫你哩,你看滴溜的那是啥”。顽童顺着母亲的手指望去,只见父亲的身影出现在村口,手里拎的似乎是肉,顽童的情绪停时昂扬起来。
堂屋里摆着一张矮桌,桌旁的小板凳上坐着两人,冲门坐的一人长得颇似《亮剑》里的丁伟,他身旁则是位老者,老者额头上满是苦愁纹,容颜或是要比实际年纪老上若干。桌上摆着几碗菜,秫秫编的篱笆上有几块暗红色的馍馍,似山楂,又似巧克利,也是甜味,乃是高粱窝头。在这个时代,吃白面馍类似于吃海鲜,是很有面子的一件事,白面馍下面是黄面馍,就是小米,再往下就是红面馍,就是高粱面,高粱面下面还有筱麦面,筱麦面下面还有黑豆,那是喂牲口的。黄面馍以下都做成窝头,因为高粱面不是发面,在蒸的时候,要在高粱馒头中间捣个洞,以增加与蒸汽的接触面积,才易蒸熟,这就成了窝头。
由门口望出去,太室山36峰中的七八座山头近在眼前。老者叹道,记得小时骑竹马,看看又是白头翁。一个三四岁的娃娃,穿着开裆裤由厢房出来,嘴里叫着爹,正欲跨过门坎进来,李际遇叫道:“屋里的!放老二出来干啥,看你是皮庠了!”,又道,这般偏护孩子,教儿但说孩儿小,长大难管气不了。老者坐不住了,叫道:你是撵俺走!说罢,将一只盛着肠肺的盘子端起,起身送到了孩童跟前,那孩童不敢接盘子,只是怔怔地看着李遇际。李遇际不由心中一酸,此时,从厢房出来一个黄脸婆,道了一声当家的。李遇际起身,将老者的盆子接过,递与黄脸婆,道,搁厢房莫出来。接着,李遇际掰开儿子的手指,将个打碎的碗底夺了过来,道:“攥着个碗提螺弄啥,再划哩手”。
二人重新落坐,蒋发道:“这趟买卖圆扯圆,瞎耽搁工夫”。李际遇道:“明个后个背集,蒋师傅便住在我这里”,又道:“蒋师傅,你无家无业,不如做个方外之人,沿门抄化,得些便宜食”。老者叹了一声,道,俺还苟且过得。老者名叫蒋发,温县人,距此二百里,在黄河北岸,温县是怀庆府下边的六个县之一,怀庆府是个穷地方,原因之一就是元末的时候,铁木儿据守在怀庆,与明军交战,所以后来朱元璋就把怀庆府的税赋定为平均水平的三倍,腰子脸喜欢搞报复,张士诚据守的苏州,松江赋税也极高。怀庆府贫困的另一个原因,怀庆府北部是太行山区,缺乏耕地,所以蒋发便四处谋生,做些小买卖。
这时,院外有人叫三哥。随即郑乐密来到院中,他走在当院,见着堂屋中的二人,吸了吸鼻子,道:“有生人气”。李际遇道:“郑二,不作怪罢”。郑乐密这才道:“老蒋也在,弄啥好吃的哩”。说罢,快步走了进来。郑乐密进了屋中,伏身去捏桌上的猪耳朵,不想忽地手上一麻,刚捏起的猪耳朵又掉进盘中,郑乐密不满地看着蒋发手中的筷子,随即他踱到蒋发身后的筐中翻了起来,道:“老蒋今个贩了些啥,咦,相思套,春宵密戏图”。忽地又觉腰上一麻,便向墙上趴去。
郑乐密瞪着蒋发,怒道:老轻薄!蒋发回瞪他,道:小轻薄!李际遇道:“郑二,你今个甚是不成模样,个尖酸琉璃头,终天报噪个啥?叫人哭笑不离,糟叽老实人算啥本事?”。蒋发骂道:“赖货,贱八叉,皮肉不值钱,老鸹死了三年,就剩下一张呱呱嘴。你这货温呛不离,离恁远远地,恁又上杆子来骚磨,肚子里打瞎包儿主意,想哩怪美,闻早死了这条心”。郑乐密被臭骂一通,并不生气,只道:“噫,老头气得头又真拨愣,又恼劈了,弄啥就窝火憋气,老倔巴讲说不起”。这一老一少一向不和,难怪在历史上,后来一个随李际遇造反,一个随张问明去打反贼,竟是决裂了。这时,郑乐密才想起院中还有一人,他连忙恢复庄重模样,躬身指向院中,道:“这位是汝宁府的刘财东,欲购些铁,再在矿上寻两个炼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