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一直阴沉着,淫雨霏霏,到了黄昏才完全停下。
天边露出一缕斜阳,叫人想不起今日的坏天气。
季离忧不紧不慢地走着,路人看着这个满身落魄的少年,看来是那么孤独,又那么疲倦。
他的衣服被雨水打湿,又被冷风吹干,但他在良渚大街上踱步,一直走,走到了他根本不认识的地方,但他当下心乱如麻,还没有想好以后的事。
他不敢有什么反抗,因为他知道他绝不是说书人的敌手,他也不敢立即就回去,因为他怕他鹰一般敏锐的眼睛看穿他的无望。
他心里也不知有多少话想对说书人说,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他和说书人认识了快二十年,爹爹说他抓周时,抓到了一只虎头鞋,没去拿爹爹准备的纸笔,说书人后来也来了,听闻他拿的是虎头鞋,他非让他再抓一次。
爹爹说,抓到了鞋履有什么不好,以后是要远游的人,行万里路,不一定比读万卷书要差。
但是说书人听罢,更坚定了要他重新抓一次。第二次,他顺着说书人的手,去拿了一只茶盏。说书人拍拍他的头,说这才乖。
后来长大后,他便成了三七茶馆的少掌柜。
在说书人这种人面前,你永远不能说“不”字。
他走到城中一处驿站外,有个小小的六角亭,若是到了春秋祭日,这里想必是扫墓的人歇脚的地方。现在亭子里却只有杂草,季离忧走过去,坐在亭子里良久。
他已经无法忍受自己是另一个人的替代品,想到自己的言行都和另一个人如出一辙,他就十分厌烦。
他就是季离忧,不是季伏微,不是任何人。
他开始怨恨起爹爹和说书人。长得像也就算了,他打小读的书,学的剑,居然都是属于季伏微的。他有个疯狂的念头,不如自裁算了,人活到这种不明不白的地步,还活着做什么。
左右是被人摆布,没有出路。
他也不再相信说书人对他说过的话,他看向他的眼神,更可能是他对另一个人的追忆。
想到这里,季离忧更觉得离谱。
但很快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一个人生下来,并不是为了要寻死。
而且就算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也该奋斗求生。
季离忧仰视着辽阔的穹苍,缓缓闭上了眼。等他睁开眼,他对自己一字字道:“人生下来,就是为了要活着,没有人有权自己去送死。”
季离忧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开始往季府的方向走。
他是在原野中长大的人,会和野兽一样,天生就有分辨善恶的本能。
在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入死胡同后,他会自己重新寻找活路。现在的活路就是,和他说清楚。
他只要一个答案,要是说书人当真只是把他看作季伏微,那他们之间,一切都不能算数。
男子总是比女子果决,季离忧自言自语道,快刀斩乱麻,本该如此。
他以为说书人还会在房间中等他,因为早间出去的时候,他就在房中玩骨牌。但是现在,他不在。
也许,他又有了要忙碌的事,他总是这样忙。
于是季离忧就一个人躺在床上,静静地等着天黑,也等着他。
他有一种预感,说书人今晚会回来,他比他聪明很多,如果他决意不让他知晓季伏微的事,那他便会藏得深不见底,但是他没有,他任由季离忧去寻找事情的真相。
是他太过自信,还是他太过小瞧季离忧,觉得他就算知道了他们有意将他塑成另一个季斐裕,他也不会反抗。
季离忧打了个寒战,他受了凉。
风吹院中的竹叶如轻涛拍岸。
季离忧房中的灯昏昏闪烁,看东西也不清楚,但他全都不在意,比起他的思绪,眼睛还能不能看清,都是小事。
他闭上眼,等他回来,他一定会回来。
季离忧再睁开眼,忽然很想大哭一场。
但还是一滴眼泪都没有,这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要是一开始就对他什么心思也不存,也就不会受伤,没有期待,便不会失望。
屋顶上有个蜘蛛正开始结网,季离忧盯着看了一会儿,心想,人岂非也和蜘蛛一样?世上每个人都在结网,然后将自己困在网中央。
季离忧忽很怕他这一生再也不能从网中逃出来,因为这网本来就是他自己结的。
想起说书人,他目光不禁黯淡下来。
天终于完全黑透了。
季离忧刚坐起,忽然听到窗外有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向这边走了过来,于是他立刻又躺下。
他刚躺下,脚步声已到了窗外。
季离忧忍耐着,既委屈又生气。想到片刻后要和他对峙,他的热血一下子全都冲上了头顶,全身都几乎忍不住发起抖。
说书人走进来,坐下去,眼睛却一直没有向季离忧瞧一眼,季离忧终于从床上下来,但依然没有换身衣服。
说书人燃起明灯,说道,“屋里好暗,怎么就点了一盏灯?”
这才发现他脸色在灯光下看来有些发青。
说书人目光闪动,问道:“你受了寒气是不是?要喝些暖茶,还是喝些暖酒?”
季离忧见了他反而镇定了,道:“酒。”
一连喝了三杯,他忽然问说书人,“你可知道我为何要喝酒?”
说书人道:“一醉解千愁,莫不是有什么愁苦难解?”
季离忧看着他,忽然捂住脸笑了起来。
是他在同他装傻呢还是他根本不知他现在已经知晓了一切。
季离忧伸了手,向他要紫轻烟雨。说书人看似不解,但仍旧把手中的折扇给了他。
只见寒光一闪,山水折扇已在季离忧手中化为了一把长剑。
剑光如一泓秋水。
季离忧看着他说,“你可还记得我初初练剑,你说什么?”
说书人用他纤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剑背,喃喃道:“都过去多久了,我怎么还会记得?”
剑气逼人,他也咄咄逼人。
“那我提醒你一声。那时候我不愿意练剑,因为我觉得刀剑无言,是伤人利器,你告诉我说,你教我的是君子剑,不会夺人性命,我听完后,还是不想练剑。后来你说,这样吧,等你有一天剑术可以比过我,我就再也不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了。”
说书人目光凝注着季离忧的眼睛,缓缓道:“所以,就是今天吗?”
季离忧霍然抬起头,凝注着他,道:“你不觉得我和你之间已经索然寡味?”
说书人笑了笑,道:“是你自己这么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