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他什么也听不见了。
有人抱起了他,将他拥入怀,他听不见这人是谁,眼前也渐渐模糊。
但是他知道,是他。
一定是他。
如果事实就摆在他面前,他也要背过身去,遮住双眼。
他从来不想质问他,这样的质问只会让两个人都辛苦。
季离忧只是拼尽全力说了句,“我不是……不是他的替身,是不是?”
过去他和他经年旧事,都是真的,他不信他对他的笑是假的,也不信婴师傅说的话,如果所有人都说他要杀他,他也要辩一句,他不会。
他没有听见他的回答,季离忧想要握住他的手仔细问他,但是已经来不及,他和他,来不及再说最后一句话。
这当中一定出了差错,他想要弄清楚,只可惜,他没有力气再问他真相。
他也不敢问他,为何他晃了两次铃,他都没有像原来一样朝他奔来。
耳边再次传来声音,已经是很久以后,季离忧觉得自己是做了个噩梦,他总是做噩梦,这倒是成了习惯。
猛然一睁眼,他已经身处一座幽秘宁静的山谷。
季离忧摇摇头,“还没有醒来,我得再睡一觉。”
他躺在草丛里,闭了眼,尽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再去想方才那个梦,实在太可怕。
他睡不着了,彻底睡不着,既然是在梦中,那就随遇而安,季离忧不由自主地看了看自己的手,他记得,刚才那个梦里,途陌砍碎了他的手。
如果他的手不拦一下,恐怕他一瞬间就要毙命。
在山谷昏昏暗暗,草植极高,遮天蔽日,他走得很快,走了很远,还是没有看见大路,一直都在草丛和山间行走。
当他停下来的时候,再次抬起头,却发现入山已更深。
季离忧无奈,“我到底在哪里?”
很快他又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他迷了路。
头顶微弱的光愈发浅了,季离忧明白,是天快黑了。
他听见似乎有兽类的低吼声,鸟雀的挥翅声。
更可怕的是,四面的雾又渐浓,这迷雾蔓延得很快,季离忧几乎辨不出自己的手在何处,像是置身于打翻的牛乳之中,无论眼力多好的人,都很难看得到七寸以外去,而且无论从哪个方向走,都像是走不出这座山谷。
季离忧吼了一声,“有人吗?”
他叫了半日,发现这里没有人搭理他,虽然身子不是很累,但他已经不抱希望了。
他本想坐在原地,等这个梦自己醒来。
不知为何,在梦中,他开始发抖,真冷啊。
他把手凑到嘴边,一边哈气温暖自己,另一边却发现从他口中出来的气也是冰凉的,和这幽深的的山谷一样,没有温度。
同时他也发现了,手腕上的铃铛已经消失了。
他弄丢了自己的铃铛。
季离忧忽然想起了婴师傅的话,他说他的铃铛是招魂铃。
如果说……如果说招魂铃消失了,意思是不是,他不再需要招魂铃,说书人已经收走了他身上的招魂铃。
所以,铃铛才不见了。
其实,他想,也有可能是招魂铃不再需要他。
已经召回了他想要的魂灵,他留着他,又有什么用?
季离忧一瞬间清醒过来。
“我是死了吗?”
没有人告诉他答案。
“难道这里是黄泉路?”
他的回声在林间回荡。无人来寻他,也无人来引他走,就算是黄泉路,好歹也有黑白无常,他就这么不招人喜欢?
迷雾后面,有什么呢?季离忧好奇。
他绝不是那种能坐下来等云开雾散的人。
于是又开始向前走,把闻老头从头到脚骂了个遍,心里才舒坦,又走了很远,还是找不到路,在这陌生的山林,要命的浓雾中,要走到什么时候才能走上归途?
他的肚子叫了。
“人都死了,居然还会饿?我可真是饿死鬼,早知道死的时候就吃一点东西了。”
他真的很快接受了自己已死的这个事实。
在其他事情上,他总能保持清醒,唯独,在说书人身上,他蒙住了双眼,也捂住了耳朵,他只想留在他身边。
正在他开始觉得饥饿疲倦,开始担心的时候,他忽然嗅到了一股烤肉的香气。
香气虽然极淡,可是他立刻就能分辨出那是烤野兔的味道。
季离忧咽下口口水,虽然觉得更饿,心神却振奋了起来,屏住呼吸片刻,再深深吸了口气,立刻就判断出香气是从他偏西方传来的,得了,不如去看看是谁在祭奠他,来给他送饭了。
他的判断显然正确,因为走出一段路后,香气已愈来愈浓。
季离忧哼着小曲,“做鬼也好,以后所有人都看不见我了,我也不必说违心的话,做违心的事。”
前面的山势仿佛更险,地势却仿佛在往下陷落,烤兔子的香气里仿佛混合了一种沼泽中独有的腐朽恶臭。
他的心又沉了下去,要是他真的已经死了,那现在,他到底是在何处?为何他能感觉到冷,也能闻到香味,是鬼也有知觉吗?
就在这时,前面忽然响起一种怪异的声音,他加紧脚步赶过去,就看见浓雾中出现一条怪异的影子。
不像是野兽,他无法形容这影子的形状。
迷雾中,他什么也看不见。
可是,这影子竟然主动走到了他面前。
他一看见这影子,心里立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恐惧。
因为他看见了这影子和他长着一样的脸。
季离忧鼓起勇气冲过去抓住他,这影子忽然消失了,化为一阵风,彻底消失,就好像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他竟忍不住激灵灵地打了个寒噤,站在那里怔了很久。
他完全想不通为何这人有着和他一样的脸,因为想不通,所以更好奇。
现在对他说来,能不能找到归路已变得不太重要了,因为他已决心要得知那人是谁。
他走得太急,地上还有没有吃完的兔肉。
季离忧顺着香味坐下来,先将那块兔肉上的泥土擦干净,再撕成一条条放在口中,慢慢咀嚼。
这兔子没有烤熟,只有外面熟了,里面还带着血,季离忧现在明白了他为何不吃完,因为就连他自己都吃不下。
满嘴血腥气,简直无法下咽。
可是他勉强自己全都吃了下去。
他实在是饿极了,身上的力气也开始一点点消失,要是还不吃点东西垫底,那真的就要饿死在这里了。
肚子里有了东西后,果然就舒服些了,他躺下来,准备在这柔软的落叶上小憩片刻再出发,也许等一会儿,迷雾就会散开。
他当然绝对想不到,这一躺下去,就几乎永远站不起来。
烟一般的浓雾在木叶间浮动,季离忧刚躺下去,立刻就觉得这些烟雾遥远得就像是天上的云,所有的一切也都距离他愈来愈远。
他觉得意识变得更模糊了。脑中一团浆糊。
整个人就像是忽然沉入了一个又软又甜蜜的无底深洞里,世界上每件事都仿佛变得遥远了,重要的事也变得无足轻重,所有的痛苦都已得到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