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轻松而甜美的感觉,正是每个人都在寻求的,一开始季离忧确实觉得很愉悦,但是慢慢的,他却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恐惧。
他知道自己绝不能一睡不起,他要走出这里。
关键是,他再想站起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全身的肌肉骨节都已松散脱力。
就在这时,他又看见了那怪异的影子。
影子缓缓向他走来,在他眼前停驻,季离忧确定,他在他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这人眼中的倒影和他自己长得一样,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这个好笑的事。
影子开口说话了。
声音怪异,艰涩而沙哑,像是在火上被炙烤烧焦的喉咙。
影子道:“你知道了我的秘密,我应该杀了你灭口。”
季离忧不懂:“什么秘密?”
他手指点了点额头,片刻后道,“算了,不吓唬你了,你一点儿都不怕我。”
季离忧身上的力气慢慢回来了,一开始入梦时身上的痛也全部消失了。
“多谢你,你给我吃了什么?”季离忧拍拍身上的泥土。
“灵丹妙药。”他道,“跟我走吧,不然你走不出去。”
“我们要去哪里?”
“去淌过忘川,到后世去。”他道。
“你不会就是牛头马面吧?”
他笑了,和季离忧笑起来弯起的眼角几乎一样,“我没有牛头也没有马面,我只是个人。”
“你为何和我长得很像?”季离忧问道。
季离忧看着他,不一会儿,他便被这个人敲了下脑门。
季离忧揉着头,“打我干什么,我说错了什么?”
“我姓季,名斐裕,字伏微,你说我为何打你?”
季离忧哑然,“你是……季伏微?”
他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态度还是那么严肃而拘谨。
他用一只手慢慢地解开了系在下颚的丝带,脱下了斗笠,将斗笠戴在他头上,斗笠下有纱,在迷雾中更是辨不出前路。
季伏微忽然道,“这迷谷深林的雾气有毒。”
“迷谷深林?”
“你知道?”季伏微问。
“我听人说,千年前,山神被贬入凡间,落地之时,就落在迷谷深林,天君不允她还留有神位,便以鬼相称,所以迷谷深林里的山神,如今已经成了山鬼。”
季伏微听罢,倒也没有反驳。
走了一段路,他带着季离忧来到了山谷外的一个小木屋。
入了木屋,季离忧身上才开始暖和起来。
他拉开季伏微对面的椅子坐下,道:“有酒水吗?”
季伏微摇头。
“本来我该称为你一声祖父,但你这幅模样,和我差不多年纪,我还真是说不出口。”
季伏微淡淡一笑,“不碍事,反正你我也没有什么关系,不必强求。”
季离忧一愣,“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无子,哪来的孙辈?”
“那我父亲是……”
“他是我的养子,就像你是他的养子一样,我们是差不多的关系。”
季离忧伸了伸手,“让我先缓缓,我是他的养子?”
“难道他从未告诉你?”
“我以为我是他的血脉,没想到,我连季家的人也算不上,季善敬要杀我,我也不能说什么了。”
季伏微起了身,端着茶走过来。满满一大壶滚烫的浓茶,壶嘴里还在冒着热气。
“这里虽然没有酒水,却有茶水,你要吗?”
像是在和同龄人说话。
“多谢。”
季离忧喝着茶问,“我现在是死了吗,同你一样在地下沉睡?”
季伏微道:“你可以不睡。”
“嗯?”
“尚有一线生机,你的命还算硬。”
“是你救了我,把我带到这里?”
季伏微摇头,“走吧,回三界去,这里不是你久留之处。”
他略一伸手,书架后面的一壶酒自动飞来。
季伏微将手里的一壶酒摆在小马面前,道:“喝完了这壶酒再走也还来得及。”
季离忧笑了,道:“你不是说这里没有酒水?”
“现在有了,是为你送行的。如果是因为我,让你这些年过得不好,还请你见谅,这酒算是我赔罪。”
季离忧想笑,却笑不出。
因为季伏微说的是真的,他真的因为他吃了太多苦,连同季善敬,也不得安宁。
事实上,季善敬从来没有弄明白,挡在他面前的不是他,而是季伏微。
是季伏微,挡在了他们面前,遮住了他们的光,他们活在他的影子中,渐渐长大,也变成了他。
季伏微叹口气,道:“你伤得不轻,清醒后一定会很痛苦。”
季离忧鼻头一酸,“但是痛苦也能使人保持清醒。”
人活着,就有痛苦,那本就是谁都无法避免的事。
季离忧渐渐发觉,只有一个能在清醒中忍受痛苦的人,才能长长久久走下去,人间的路,实在坎坷。
泉水从高山上流下来,季伏微推了他一把,将他浸入了冰冷清澈的泉水里。
冰冷的泉水流经季离忧的伤口,一瞬间,死前所有的疼痛都回来了,痛苦几乎难以忍受。
手腕开始发麻,由手腕开始,蔓延及上,身体中每一处都在疼痛,他想要吐血,但是冰冷的泉水灌入了口鼻之间,他感觉不到鲜血的气息了,只有泉水的冷冽和甘甜。
岸上的季伏微伏在水边道,“走好。”
他在水底看他渐渐走远,衣衫也渐渐随着风飘远。
水不是柔和的大手,水像是一把刀子劈开了他的身体,从中央,到四肢,从体内,到体外,没有一处不痛。
可是痛苦却已使他清醒。
寒冷比温暖更使人清醒,苦痛比欢乐更让人记忆深刻。
季伏微出了木屋后对他说,“世间事,苦有十之八九,甜却不足剩下一二。”
这不是泉水,是一条通向人间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