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的身子是忽然开始坏起来的,中秋夜过了没多久,一晚,他忽然高烧不退,但他尚且年轻,吃些药,身子虽难受,总算还是可以过去。
可高烧持续了两天才退,从那后,他的身子便一天不如一天了,宫里人的舌头长,一个个都说是良美人陶虚了陛下的身子。
往常的早晨,陛下通常是不用早膳的,这是他的习惯,但高烧退后的那个早晨,他哑着声音叫人传膳,良美人坐在他手边,一共有四个大监侍候在左右,两个试菜,两个夹菜,无论大监给良美人夹什么菜,她都吃得津津有味。
他心中一片凄凉,惨淡的心情大概只有将明未明的清晨可以比拟。
只吃了几口,他便摔了筷子。
天子一怒,宫人俯首。
他看着她,他不说话,她也永远不可能说话。
前头怒火冲天,一看她乖乖巧巧地放下筷子听他训话,他转眼又笑了,扶着头道,“你是故意气我吗?”
陛下就这样停停顿顿病了几年,二十五岁庆贺的时候,普天同庆,他却在庆书上写道:“宁以因世故,不相入吾股。”
他夜里在床榻上看见地上的月光,光着脚踩在地上,像是想起了什么,将她从床榻上拉起来道,“你去,赤脚踩在月光上,叫我看看。”
明康揉揉眼睛,还没有睡醒过来。
她被他推着站在冰凉的地面,一站就是半夜,直到他睡着了,她才蜷缩在床脚重新入睡。
他睡了很久,却总是在做噩梦。
水漏远远近近哒哒作声,他总算是梦见自己死不瞑目,醒来后,见她就睡在手边,上前紧紧握住了她的小指,如获珍宝。
隔日映在清晨淡紫色的朝阳下,他看着她的侧脸,不知怎么有一种极其妖异的感觉。
下一刻,他的心像给针扎了一下,登时痛得直不起腰。
他想上前牵住她的手,明康却侧身避开了他,冷眼看着他渐渐倒在地上,捂住心口。
她的手在袖袋里掏摸着,摸了一会儿,拿出了一块糖,安安静静塞在嘴里,像是得到了很大的甜意。
陛下一死,北俅皇室又后继无人,眼看国都要大乱,恰在此时良美人被诊出有龙胎在身。
皇后绝不肯相信此事,但陛下的“遗旨”已经出来,若良美人日后怀有龙胎,即立良美人之子为储君,朝堂后宫不得有疑。
“在被窝里看书,当心把眼睛看坏了。”郦修宁将她手里的书夺过来道。
她生气了,掀开被子要将书拿回来,郦修宁连忙将书还给她,将被子给她盖好,“晚上冷,你不要乱掀被子。”
他说着话,明康指指外面有声响,郦修宁笑道,“如今宫内朝堂都是我的人,你怕什么?”
笑着说道,捻灭了灯,转身卧倒在她身边。
殿门外有人道,“良太妃,太后娘娘叫奴婢来问问,明日新榜礼,娘娘可去,若是娘娘愿意,太后早早叫人备好宫辇。”
明康身边侍候的宫人慢慢将寝宫的门掀开,见她身边睡着郦大人,也不甚意外,低声问道,“娘娘明日可去?”
她摇摇头,打了个哈欠。
“日日待在这宫中有什么意思,不如出去走走?”
她在他手心写道,“新榜礼上今年可有好看的举子?”
他的脸色不太好了。
宫人低了头,“奴婢先下去了。”
“就说她近来身子不适,不便前去,多谢皇后的美意。”
“是。”
他在她耳边喃喃地说着什么,明康心里头平静,像一汪浅水,但须臾便忍不住呕吐。
他暗自心惊,心里黑压压的窝了云层。
连夜叫了太医来,他自然是在内室避开了,听见太医说,龙胎安稳,头脑突突地抽疼。
明康却坐在椅子上一颠一颠,耳边的碎发也跟着一蹦一跳,手腕上水亮的紫玉镯子一晃一晃,面上稚气可掬,她总是这样没心没肺。郦修宁在疑心,她在看见陛下尸身之时是不是也是这般不甚在意。
见他好几日都不来了,她在下了朝不远处的长廊中等他,见他走近,又毫无诚意地拉了拉他的手,丝毫不怕旁人看见。
“不是叫我少来宫中见你,你自己来找我做什么?”他说。
赶上个大晴天,她的脸上满是阳光,笑起来糯白的牙,樱桃红的唇色。
一面笑,一面不上心地晃着他的手,讨他的欢心,这个模样,就算是藏了祸心,谁又能狠下心责怪她。
他一抬头看见宫外的天万里无云。
“今日天很好。”
她点点头。
“你想不想骑马去?”他问。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略一踌躇,已经被他牵走了。她看着他的侧颜,高鼻长睫,面色白里透红,一身蓝色朝服,是个很端正的男子。
生气起来,一只脚蹬在椅子上,挡着她的去路,非要她来哄他才行,开心之时,拍着膝盖大声笑叹,真像是个没有长大的男孩子。
她险些要心软了。
两人出了宫,他给她戴上了长纱斗笠,遮住了面容,他告诉明康,他在宫外收集了许多骏马。
明康在他手心写道,“有没有收藏美人?”
他皱眉又生气了,弯着膝盖让她从他膝盖上登上马,“殿下上马吧。”
所有人都叫她太妃娘娘,只有他还记得,她是明康公主,也只有他一人现在会叫她殿下。
“殿下不用担心,我日日进宫见你一面已经很不容易,没有心力去找旁的女子了。”
她点点头,没再继续为难他。
她在马上看他,郦修宁无意中眼光掠过她,“殿下在看我吗?”
明康有点不好意思,害羞似的低了头。
他微笑着没作声,一扶马鞍,利落地也上了马,将她搂在怀里护着。
寂静中她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良久,才慢慢反应过来,他们已经走出了长街很久。
他竟不知,轻易动心的下场便是万劫不复,已经有个前车之鉴,他不信邪,非要上赶着将命拿给她玩。
是耽于她这张妖艳的面容,还是那一手好字,又或是她不声不响的谋定,究竟是哪一步引诱到了他。
明康公主生下孩子的那天,也是郦府走水的那日,世人都说郦大人那日喝多了酒,一睡不醒,若是平日警觉,也便躲过了这一劫,看来是天命所归。
她抱着孩子,已经很虚弱。
太后亲族叛乱,她撑着身子把孩子交给宫人,以禁军之力对抗太后亲族纠起的两千人马。
明康站在宫中的高楼上,远远眺望这场叛乱。
她知道,若他不死,一定会来。
果然,他带着守在皇城外的禁军攻入皇宫,两匹人马在狭窄而不见尽头的宫道拼杀。
明康知道,他总是会赢的,只是这一次,可能要赢得不那么容易,那场火,应该伤他伤得不轻。
想到这里,她慢慢叹了一口气。
随后,缓缓举起了手中的弓箭,目光冰冷而坚定。
就在他替她杀光了太后亲族,高举长剑,跪在宫道之上,一支箭携风而来,直刺他心口。
“郦大人!”
“大人!”
“将军!”
“大人!”
……
众人惊讶地跟着箭射来的方向,看见了太妃娘娘手中的弓箭。
她站在高楼一角,冰冷地像是石像。
不久,明康身边的侍女过来传话道,“太妃娘娘懿旨,将这些乱臣贼子尽数斩杀。”
跟随郦修宁的禁卫军到了此时也束手无策,郦修宁已死,群龙无首,这宫中只有一位储君了。
“愿为太妃铲除奸人。”
不知谁忽然说了一句,剩下的人便纷纷跪倒跟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