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渚的冬日一向怒雪威寒,天地肃杀,千里内一片银白,几无杂色。
城内,漫天飞雪,两骑并排不慌不急在银雪铺地的街道上前进,一匹马上之人,身穿敝裘,双手俱都缩在衣袖中,看上去十分惧冷,将马缰系在辔头上,马虽极是神骏,人却十分虚弱,头戴一顶风帽,紧压着眼帘,挡住风雪。
另一匹马上,坐着个面容清隽,神色平和安适的男子。
怕冷的男子摘下风帽道,“离忧,这样冷的天,你非出来踏什么雪,闲着没事干?”
季离忧将风帽给他合上,“我叫你别跟出来,你非要跟着我。”
“冷天就该钻进被窝里睡觉。”
“日日睡,骨头都要睡软了。”
“我又不用上朝去,睡软了骨头怕什么。”他朝手心哈气,呼出一阵白雾。
这两骑所去的方向,正是良渚城外一座着名的寺院。此刻马上人极目望去,已可望见那山中寺院朦胧的屋脊。
寺院坐落在冰冻的护城河西,千檐百宇,气象恢宏。
季离忧在寺院外下了马,伸手要接他下来,他却调转马头,“我去山下的小酒馆喝酒去,你自去拜佛吧。”
季离忧向他的背影说道,“我很快去找你,你别乱跑。”
入了寺院,季离忧站在佛像前看了很久,前一个人拜完,轮到他入内了。
只见他跪倒在佛祖面前,虔心请愿,并抽了一签。
出了佛堂,外面遇见一个携妻前来求子的男人。
他并不信佛,但碍于爱妻再三请求,只好陪她前来,妻子在僧人那处解签,他便在外面等候。
季离忧在看着佛寺外墙上连绵的佛经,不由得伸手一触,这样深的笔力,又都是刀剑所划,可见此人武功已炉火纯青。
山下的酒馆中方才还坐满了人,上山之时季离忧和说书人还见这里宾客满堂,此时却只剩下了几个人,酒馆内外也已安静不少,雪还在下,方才一行人上山的路已被新雪覆盖。
说书人找了个位置坐下,酒馆内酒气冲天,但这几人面上仍是绝无酒意。
说书人低声道,“可惜了,看热闹只有我一个人。”
酒馆中,有两人身材枯瘦,面容冷削严峻,有如一对石像般,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但彼此却不交谈。
还有一人右腕已齐肘断去,说书人看见他的时候,他正用完好的左手捡起盘子里的花生米下酒喝。
还有一人不停地喝酒,但每喝一杯,便要弯腰不住咳嗽,他却仍一杯接着一杯地喝,宁可咳死,也不停下。
酒馆后面的长阶曲廊通着一处大厅,厅内炉火熊熊,众人在此处也能看见那大厅的情况,大厅有一面环山,那环山的一面有个大窗子,这酒馆里的冷风正在从那扇大窗子里吹入的。
这几人不是同坐一桌,每个人都坐在一桌酒筵的上首,谁也不肯居于下位,所以无人同桌。
见他们互相不对付,气派却都不小,神情也都倨傲已极,说书人便知这些人一定有些来头,看见几人身上腰间没有什么玉饰,发冠上也不沾金银,想必不是世家之人。
这几人目中神光,都极充足,想必俱都是少年得意的武林高手。
他们彼此间又似相识,又似陌生,却绝非来自一处,此刻同时来到这里,说书人一时间对这些人有些好奇了。
正想着,其中一个人对他道,“这位公子,我们这里杀机四伏,您竟是看不见吗?”
说书人犹豫片刻,指了指自己,“我吗?”
“哈哈哈哈哈哈……”几人都笑了起来。
“若你再不离去,恐怕就没有逃生的机会了。”
说书人笑道,“在下不才,就喜欢看热闹,不如你们继续,只当做没有看见我。”
看几人黑了脸色,说书人起身说,“看来是不欢迎我,我还是暂时避开吧,但此时雪大,我需要个容身之地,还请不要赶在下走。”
他穿过大厅,再走曲廊,又是一重院落,院中寂无人声,左面的花厅门窗紧闭,却隐隐有药香透出。说书人刚刚踏入此地便觉得一种寒气直逼丹田。
过了半晌,一个八九岁大的孩子提着只药罐开门走出,向说书人拱手道,“不知阁下有何事求见我家主人?”
他一开门,说书人才看见里面有位白发苍苍的老人,面色枯瘦蜡黄,拥被坐在榻上,似在病榻缠绵已久。
再一侧眼,看见老人身边另一人气度从容,双眉斜飞入鬓,目光奕奕,素手更是白如莹玉,虽蒙着面纱,但仍可看出是个丰神俊朗的男子。
“误入此地罢了,还请见谅。”说书人以一种纵横天地间千百年的经验觉察出了异常的凶险,这里的一切,虽看似平和,但比之酒馆前厅那些江湖人士,不知险恶几百倍。
那男子一手提笔,一手展开纸卷,将纸卷上字句都抄了下来,抄着说道,“门外的客人,既然到了此地,不如还请坐下喝杯茶。”
说书人愣了愣,此时走也不是,进也鲁莽。
想了半晌,不如兵来将挡。
移步走了进去,见他正在抄写的乃是李太白的诗,每张纸上诗句都不过只有寥寥几行而已,都是残诗。
一边的老人面色沉重,愁眉不展。
“公子从何处来?”他的眼睛并不放在说书人身上。
说书人拼命想要探查他的气息,可此时随着时间过去,他已经神力渐微,失去了观鬼神之力。
看这气势,就算真是这山中之鬼,也快修道成仙了,说书人心道。
过了盏茶时光,身材颀长的男子方自长叹一声,道:“我并不喜欢有人打量我。”轻咳一声,住口不语。
说书人展颜一笑,道:“见阁下神貌皆非常人,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男子微微一笑,道:“近千年来,三界神名最盛的高手,你都不曾放在眼里,如何今日便多看我了呢?”
说书人手中折扇一动,片刻间对准了他的眼睛,“你到底是谁?”
男子叹息一笑,“你连我都认不出,可见果真是——”
凡人的身形一化,成了神殿中的神尊模样,面容冰雪般冷峻,周身强大的神力让人忍不住笃定他确有灭世之能。
说书人手里的紫轻烟雨被他轻易夺走,面前人把玩着他的扇子,下一瞬扇中却飞出一把利刃,他随手一甩,那利刃才收回扇子。
“看来你的兵器认主。”
“难道你的不是?”
“那为何紫轻烟雨在离忧手里也乖乖听话?”
一听见他提及他,说书人便换了神色,“你不该这样叫他。”
“我只是学着你的样子,这便生气了?”
“我警告你,你我原本井水不犯河水。”
这时一马已至酒馆前,身穿敝裘的男子翻身落马,向酒馆老板打听方才是否有个戴着风帽的男子前来。
老板请他稍作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