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闻言,也只得皱了皱眉说:“既然如此,还是让崔儆帮帮你吧,他也是久经官场,有些事,还能处理得圆滑些。”
唐境点了点头,随他继续往前走。又突然想起叶桓微说过的话:陛下真的没事吗?
便问了句:“陛下,臣长不在您身边,您这段时间……可还康健?”
皇帝“嗯”了一声,充满疑问,偏着头问:“孤脸色不好?”
唐境抬眼看去:眉眼依旧,须发不改,与过去并无差别,便微微低下头说:“看不出有什么。但是陛下,您似乎躁了许多。”
皇帝偏过头去,走了好一段路,才叹了口气说:“自你出使之后,这几个月,孤总觉得定不下心来,找太医开方子,除了开一些叫人更烦躁的苦药之外,也并无效用。”
唐境心下忽然生出了几分担忧,试探道:“陛下,臣是御前行走,等这段时间侵占民田一案尘埃落定之后,不如就让臣回宫守陛下两日,看看有何异样吧?”
走在前面的那个身影微微弓着背,看起来竟有些佝偻——果然,他还是老了。
“罢了,你伤还没好,不便熬夜。况且连梁内官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你回宫两天,又能发现什么呢?”
“说到底,还是孤老了吧。”这一句话说得虽轻,却叫人觉得有些心酸——高处不胜寒,莫说此刻唐境在他身后,他都是一派威严,难以接近。唐境不在时,他又是怎样的光景?说到底,孤独才是苍老的催化剂。
唐境总归是在他身边待了九年的人,心下竟有些酸楚:“陛下风华正茂,也许只不过是夏季将近,朝中又诸事繁多罢了。”
皇帝却摆了摆手:“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孤年过半百,早就知道了,无妨。”
“不过有件事孤倒是想问你。”他话锋一转,却正中唐境心上之事:“你觉得,谁堪当东宫之位呢?”
唐境有些懵,也不知道皇帝是想试探些什么,只端着手道:“这是陛下的家事,臣不敢置喙。”
“欸。”岂料道,皇帝突然停下来,抓住了他叠放的双手,看着他说:“既然孤问你,就是把你当成,可以议论家事的人,你只管说便是。”
“诺。”唐境稍稍定下了心:过去每当议论到涉及党派争执的事情时,他总会来这么一出。而皇帝的态度,也从未因为这样的客套而变得疏远。
在唐境的眼中,皇帝的态度,与其说是刻意亲近,倒不如说……像是歉疚,像是在补偿。
唐境也不知道哪来的自信,可以用这两个词来形容皇帝对他的态度。但是当他第一次了解到“补偿”是什么意思之后,他就总有这样的感觉。
“臣以为,大公子文成武德,在朝中声望颇高,又是嫡长子,如果继承了东宫之位,按照众臣的话来说,自然是顺应天意。”唐境随即又立刻一转话头:“但是二公子也是才能卓着,兴办诸事,无有不妥。因此,臣也难下定论。”
“哦?”皇帝幽幽地问了这么一句,倒让唐境觉得他正常了:“他们俩办事,可总有偏私之处,这你也清楚。孤还以为,你这么些年都不接受他们俩的拉拢,是因为这个呢。”
唐境知道,皇帝想把自己往“韩珞成适不适合当皇帝”这个坑里带,但他很自然地避过了,面不改色:“陛下,臣是陛下的臣,其他人,没有资格拉拢。”
皇帝突然又停下了脚步,侧过身来看他的神情:神色坚定,眼神清澈见底,不卑不亢。与当日担任御前将军时,并无二致。
唐境希望皇帝心中的榫卯能立刻牢固起来,立刻又加了一句话:“陛下,臣原本不愿担任文官,就是想永远陪在陛下身边,做个纯臣。哪怕永远是个侍卫,臣也甘之如饴。”
“为何?”唐境察觉到,皇帝这两个字中,蕴含着些迫切和期待。
唐境这下说的可是真心话了:“臣自幼父母双亡,自有记忆之日起,便在师父身边养大。所谓‘严师出高徒’,纵使师父对唐境如子侄,也免不了幼年时严厉教诲。臣那时不懂事,自然心生嫌隙。”
“但是自从臣到了陛下身边之后,陛下待臣,远胜其他臣子。”说到这里,唐境顿了顿:“而臣,也开始明事理了,明白尊长的苦心。想孝敬师父,却已是无能为力。是故臣心怀‘忠’字,便是全了未尽的孝礼……臣冒犯,请陛下见谅!”
唐境说完,端着手立在原地,皇帝也站在原地。他看不见皇帝的神色,却能感受到,身前人的呼吸,似乎急促了几分:看来他这一锤,真把榫卯锤合了。
“若是……”待皇帝再度开口时,却已恢复了冷静:“若是你母亲还在,知道你已是如今这般模样,不知道又有多开心……”
唐境怔了怔,想到“母亲”,却没想到“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