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忘记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回到甘泉宫的,更忘记了自己是如何回到甘泉宫的, 只记得他去清华宫找过她, 只记得她的一句:我的时日不多了。
苍烨站在窗棂前,梅雨时节初至, 北方多数时候都不会如南方一般细雨连绵, 今年的京城却尤其怪异,阴雨纷纷了一连好几日, 连树下都积了水。
雨从树叶尖垂落, 滴落进紧实的泥土中, 绯红的花垂直落下,落入雨砸落后的泥水中,染脏了干净的花瓣。
苍侍立在苍烨身后,低声提醒道:“陛下,该早朝了。”
“嗯。”苍烨转过身, 正准备搁下手中捏着的玉簪, 却是听见了内侍慌慌张张的声音。
苍侍得到苍烨的眼神示意后便转出殿外, 领了那求见的内侍进来。
内侍甫一看见苍烨, 便腿软地跪了下去, 叩首颤声道:“太后娘娘……”
忽然听见玉微,苍烨急忙转过身, 看见内侍脸上的慌乱, 心中早就盘旋着的不安在顷刻之间被无限扩大, 达到顶峰, 撕扯成一个填补不满的无底深渊。
他从清华宫回来后便一直隐隐地不安着, 却一直没再去过清华宫,他怕看不见她,也是怕看见她会忍不住地想要责罚她,她亲手摧毁了他唯一的信念。
他一直躲避着,不知道躲避的到底是什么,只知道他要躲着她,远离她。
苍烨的目光凌厉地撕扯向跪在地上的内侍:“太后怎么了?”
“太后娘娘……”内侍被苍烨嗜血的目光一扫,顿时浑身发抖起来,一句话都说不完整,面色也苍白得没有一分血色。
苍烨蹲下身,紧紧攫住内侍的手臂,指尖几乎掐进他的肉里,咬紧了牙根质问道:“到底怎么了?”
内侍强忍着手臂的剧痛,磕磕巴巴地吐出了一个字:“薨……薨……”
苍烨的瞳孔骤然一缩,身体止不住地踉跄着后退了几步,险些直接跌倒,在苍侍掺扶的力道下才没直接倒在地上。
他挥开苍侍的手,再次靠近内侍,双手紧紧拽住了内侍的衣襟,把他整个人都提了起来,如盯死人一般紧盯着他:“你再说一遍。”
内侍被苍烨眼里充血一般的血腥惊到,整个身子颤抖得更厉害,下一刻竟是直接晕死了过去。
苍烨丢开手里的内侍,直接疾步掠出了寝殿,苍侍也紧随在他身后,却是不敢提醒苍烨即将早朝。
连绵的细雨迎面扑在苍烨脸上,却是没能让他清醒,他的脑海里莫名浮现出玉微的一颦一笑,从最开始的温婉端庄,到最近的清冷疏离,一寸寸,一点点,无一遗漏。
清华宫分明离甘泉宫不远,苍烨却觉得自己似乎永远也走不到,然而等他真正走进清华宫时,迎接他的再不是那日的断崖,而是一片或高或低的啜泣。
苍烨方才急切的步伐在这一刻缓慢了下来,甚至不敢再靠近一步,冰凉的雨浸湿了他的龙袍,浸湿的锦缎像是塞进了他的呼吸间,呼出是湿润,呼入是冰凉,凉透心扉的冰冷。
紧随在苍烨身后的苍侍见苍烨停在了清华宫宫门前,身体在雨中摇摇欲坠,赶紧上前扶住了他:“陛下。”
苍烨抓紧了苍侍的手臂,依靠在他的力道站稳,嘶哑着嗓音唤道:“苍侍。”
“奴才在。”苍侍应道。
苍烨转过猩红一片的眼眸,看向苍侍,声音里是说不清道不尽的慌乱:“她死了?”
苍侍的目光掠过清心殿跪拜了一地的侍从,又看向面前似乎回到念颜殿被毁那日魔怔般的苍烨,向来不在苍烨面前说谎的苍侍却是迟疑了。
然而苍侍的迟疑却无异于是另一种无声的肯定,苍烨止不住地后退了两步,入目的依旧是俯身跪拜在地的侍从们,耳畔的啜泣声却似乎消散得彻底。
这一切分明是他多久之前便期待至极的,她干干净净地去了,为何事到如今他却是迟疑了,甚至望而却步了,心中突然空的那个洞似乎永远也无法填充完整,只能在呼进的冰凉湿气中越发膨胀。
良久,久到苍烨的腿已经失去了知觉,他才抬步,缓缓挪动身体,却是在刚抬起步伐时便腿软地要跌倒。苍侍即时地扶住了他。
苍烨挥开苍侍的手,像是突然清醒般,跌跌撞撞地跑进了清心殿,挥开了正要来行礼的宫女内侍,不顾厌倾和烟月的阻拦,径直往内殿靠近。
宽大的床榻上躺着面色苍白如纸的玉微,她的眉眼微舒,似乎走得很是安详。她躺在宽大的床榻上半分存在感也无,便像是那日她躺在龙榻上一般,彻底褪去了那一身伤人的刺和寒冷,安静而又温婉。
苍烨沉重的步伐缓缓靠近床榻,抬起有些颤抖的手触上了玉微的脸庞。
温热的。
苍烨似喜非喜地笑了起来,还是温热的,她也许只是睡着了,睡够了就会醒过来。
他兴喜地抱起玉微,却是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她的鼻息,把她整个人都抱在怀里,颤抖着唇角轻触在她脸侧,喃喃低语:“你便真的毫不留恋吗?”
回应他的是玉微身体的温度渐渐冷去,苍烨眼中的慌乱更甚,他搂紧了怀里的人,想要把自己身体的温度传递给她,却是无济于事,怀里的身体依旧在一寸寸冰冷下去,她再也不会睁眼看他,哪怕是恨。
苍烨理不清为何会彻底乱了心智,明明她对他的伪装都显得敷衍,他多用些时日就能琢磨透,可他却突然不愿意再去深究,他灰暗的世界仿佛在一寸寸褪色为深黑。
他低低地道:“真的这么不想见到朕吗?连离去都不愿意告诉朕。”
可惜怀里的人再也无法回答他,连嘲讽都不愿。
他又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却是自己也分不清自己到底在颠三倒四地说些什么,也想不明白为何会在看见她没了气息地躺在床榻上时彻底慌乱。
他双手紧勒着怀中人的腰身,下颚轻轻抵在她的发丝上,娓娓地低喃,目光完全放空,毫无焦距。
他以为至少可以这样一直拥着她,哪怕无法填补心中的漏洞,但至少可以让它不再无限扩大,脸上骤然的剧痛却是令他蹙起了眉,下一刻,怀中骤然一空。
苍烨陡然凌厉了双眸,入目的却是姬临打横抱着玉微的模样。姬临眼中的神色是他从未见过的绝望,他捏紧的双拳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时褚小心翼翼地抱着怀里的玉微,触到她冰凉的身体时,手臂却是止不住地发颤,他只是昏睡了几日,竟成了这样。
他半月之前见她那一面竟成了最后一面。
苍烨睹在心里的酸胀在看见时褚吻上玉微的额头时彻底发酵到顶点,他捏紧了双拳,嘶哑着嗓音道:“把她还给朕。”
时褚抬眸看向苍烨,眼中是靡艳的猩红与狠戾。
那是姬临与他决裂那日也未曾有过的杀意,苍烨心间缩得更紧,却是固执地重复道:“把她还给朕。”
时褚后退一步,避开了苍烨伸过来的手,垂眸凝视向玉微的目光温柔而又专注:“应该是你把她还给我。”
他倏然抬眸,目光里染上嗜血的杀意,他眼尾的曼珠沙华在那浓稠得化不开的杀意中似要燃烧起来一般,妖异而又魔魅:“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是我命定的妻子,你更知道我的批命,三十三。”
姬临年幼中.毒,命中有一劫,娶妻蝶者,三十三之前娶肩后有蝴蝶胎记的女子为妻,与之孕有一子,以子嗣之血入药,方可解毒。
虽只是批命,但却是大晏国师亲自批下,国师更是给了姬临一株曼珠沙华。及至曼珠沙华开败,若还是未曾以子嗣之血入药,便是死期。
苍淮和姬临是挚友,国师的批命苍淮也知道,甚至承诺过姬临,一定要为他找那名女子。
姬临感恩于苍淮的帮助,但他并不是畏惧生死之人,甚至一早就知道自己可能暴毙,所以安排好了所有身后事。
但后来苍淮明知道玉微是姬临命定的妻子却执意娶了她,甚至隐瞒着姬临,若不是姬临无意之中发现,也许他会一生都被蒙在鼓里。
姬临没开口的,他来讨回。姬临不在乎玉微,他在乎。
苍烨被时褚凌厉寒冷的目光逼得后退一步,目光中的固执片片剥落。
时褚更逼近苍烨一步,语气里是道不尽的嘲讽:“可你还是义无反顾地娶了她,只为了她那一张与澹台鸾颜相似的容颜。”
他低低地道:“可你娶了她又不好好待她,你根本不爱她,你只是把她当作澹台鸾颜的影子,她却是一腔真情交付,为你了着魔,为你舍弃了所有,背叛了一切,甘心为你被囚困在这一方天地之中。”
“她动了心动了情,失了理智,你却是自始自终都只是清醒地看着她沉沦,她独自走完了你们所有的距离,你却是一步步后退。”
“你有什么好?冷漠,自私,无情,甚至不肯爱她,你不过是恰好比我早遇到了她。”
轻如浮尘的话飘进苍烨耳中,却是犹如千金重一般,他紧紧地抓住床幔才稳住了自己的身体不再后退,浑身却是犹如跌入冰窖之中,手脚冰冷得僵直。
时褚看着似徘徊在崩溃边缘的苍烨,护好怀里的玉微,突然运起内力,掌风凌厉地劈向苍烨。
感受到危险,苍烨几乎是本能地反手劈了过去,时褚却是陡然收了掌风,被内力反噬,又对苍烨劈过来的掌风不闪不躲,他的唇角立时溢出了血迹,血滴落在他正红色的鲛纱上,正红转为深红。
苍烨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着时褚,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躲,甚至还撤回了力道,他迟疑地挪步想要靠近撑手扶在圆柱上,似乎已经重伤的时褚,下一刻却被劲道的掌风扫开。
姬羲缓慢地睁开了眼,鼻息间是熟悉的浅香,然而怀里那具娇软的身体却是再也没有了温度,完全靠他支撑着站在地面上。
他扶着玉微身体的手略微收紧了一分,眼中闪过一抹莫名的情绪,他垂眸看向怀里苍白着脸色的人。
苍烨被姬羲拂开,定住身形后方才抬眸看向姬羲,眼中的画面却是让他愣怔在了原地。
姬羲的青丝从发梢一寸寸染上霜雪,斑白了鬓发,如雪的三千发丝交缠在他血红色的衣袍上,似雪中染血,罪孽而又妖冶。
姬羲紧抱着怀里的玉微,几乎要把她融进骨血之中,过往的记忆疯狂地涌入脑海,她或嗔或笑,或喜或悲,或哀或乐的面容。
为什么又是错过。
为什么他现在才记起。
他眼角垂落一滴泪,滑落在玉微的衣衫上,血一般的鲜红色。
苍烨看着一瞬间白发的姬羲,几乎是愣愣地问:“为什么不躲开。”
姬羲的目光舍不得从怀中人身上挪开,小心翼翼地为她擦去衣衫上的那滴泪,他怕脏了她的衣衫:“我要带走她,承受你一掌算是我带走她对你的偿还。”
他打横抱起怀中人,径直朝寝殿外走,他想带她彻底离开皇宫,他们两世都相识于皇宫之中,两世却都不得善终,上一世是他,这一世却是她。
他想他们下一世能圆满。
苍烨见姬羲要带走玉微,立刻拦住他,却被姬羲抬眸时他眼中的神色惊到,倘若方才的姬羲眼中还只是心如死灰的绝望,现在他的眼中却是荒芜到没有生命,仿佛早已经随玉微死去的虚无。
姬羲不再看苍烨,语气里是了无生气的空洞:“她已经死了,请你把她还给我。”
苍烨挡在姬羲面前的脚步不自觉地让开了半分:“你爱她?”
姬羲垂眸看向安静地躺在他怀里,似乎只是睡着了的玉微,眷念地道:“是,我爱她。”
苍烨下意识地问道:“有多爱?”
姬临便是和玉微有所交通,也仅是在他以苍淮的身份死去之后,如何会爱到一瞬间白发。
姬羲的唇眷念地印在玉微冰凉的唇角,须臾后抬眸看向苍烨:“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要追随着她,她在哪儿我便在哪儿。”
姬羲眼中嗜骨的爱意太过浓稠,几乎让人望而却步,苍烨僵直着身体半阖上了眼,眼看着姬羲抱着玉微从他身边擦身而过。
清华宫中之人看着骤然白了发的摄政王抱着已经没了气息的太后一步步走出寝殿,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阻拦,皆是被姬羲周身萦绕的死气震到,软了身子地倒在地上,直到姬羲走过之后仿佛才活了过来,那股压迫绝望的气息仿佛才从身上抽离。
苍烨看着姬羲逐渐消失在视线里的身影,却仿佛依然能够感受到他身上那了无生趣的沉沉死气,他用锦帕捂住唇轻咳一声,问苍侍:“你说朕是不是做错了?”
苍侍脑海中浮现出姬羲白发与红衣交缠的身影,他捏紧了手中的拂尘,力道之大,拂尘在他手下被折断。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了心底无边的沉重,看着苍烨纷乱到茫然失措的目光,深知苍烨再这般下去只会崩溃,遂缓声道:“太后娘娘不会责怪陛下。”
“不会责怪?”苍烨轻笑一声,手中的锦帕垂落在地,锦帕上的一抹红色红得刺眼。
苍烨蓦然想起了时褚的话,自嘲般笑了笑:“她对我彻底失望了,所以不会责怪吗?”
“我这算不算是众叛亲离?”
姬临离开了,玉微死了。
他没再等苍侍的回答,扶着墙,缓慢地挪步走向殿外,他以为至少有个念想,没想到最后却是连她的尸身都无法留下。
他愧对姬临太多,早已经还不清,他以为自己早就无所谓他们之间的情谊,他以为他已经够狠心绝情,可看见姬临眼中的空洞虚无时,他还是迟疑,犹豫,甚至退却了。
苍侍看着苍烨似被微雨压垮的背影,眼中泛起丝丝缕缕的涩意,陛下有错,可陛下这一生过得太苦,苦到看不见希望,所以才太害怕失去拥有的一切,想要把拥有的一切都牢牢掌控在手中。
陛下太爱澹台小姐,舍不得放手,想要把世间最美好的一切都捧至与澹台小姐一模一样的太后娘娘面前,甚至害怕在太后娘娘身上重蹈他母妃那般的悲剧,便一力抗下了所有压力不肯纳妃。
陛下把太后娘娘当作澹台小姐,从而把太后娘娘宠上了天,可陛下却忘记了太后娘娘也是人,也是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会爱亦会恨的人,是知道自己所谓的圆满不过是一场欺骗时会想要逃离的人。
陛下害怕太后娘娘离开后再也不肯回头,所以宁可折断了她的羽翼也想要留下她
世人只道陛下是过于劳累而猝死,连史书上都是这般记载,可不过是陛下在给太后娘娘下.毒的同时也在给自己下.毒,而陛下的身体早些年亏损得厉害,完全承受不起曼陀毒的毒素,甚至比太后娘娘先去。
陛下也是从一开始就欺骗了摄政王,承诺过摄政王放过太后娘娘,给娘娘一条生路,但其实陛下早已经吩咐过他,在他去之后,继续给太后娘娘下.毒。
可陛下只是太害怕再一次失去,所以宁可与太后娘娘一起永眠于地下。
……
……
……
“野史记载,摄元二年,摄政王姬临闯入清华宫,一瞬白发,抱走了已经死去的静贤后,自此消失在人前,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晏书记载,元殇帝在位十年,大晏海晏河清,周边各国俯首称臣,大晏经济繁茂,海内外交通发达。华国最早的历史学家把元殇帝在位的十年称为‘元静盛世’。”
白宋一边摆动着手里的刷子,仔细地清理着文物,一边好奇地问道:“清清,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要被称为‘元静盛世’啊?”
她看过无数野史和正史,却没有一本书里面记载过关于元殇帝在位十年被称为“元静盛世”的原因。
文清拿起刚清理出来的一柄长剑,放在阳光下细细观察,慢条斯理说道:“据老一辈口口相传说,是因为元殇帝在临死之前不顾朝臣反对,册立了自己早已经死去的母后、文景帝的原配嫡后,也就是静贤后为后。”
“元静,元静,元殇静贤。”
白宋恍然大悟般点点头,见文清手上拿着一把剑,也侧眸去看她手里的剑。
这柄剑很是奇怪,剑刃上有缺口,似乎被人用来砍过什么利物,还染着斑斑的血迹,剑首本应该吊着剑穗,却是用一根红线系着一根白玉簪。
文清细细端详着手中的剑,还在絮絮叨叨地道:“元殇帝是华国历史上最有争议的一位皇帝,他在位时间虽短,不过短短十载,却是励精图治,把大晏皇朝推至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元静盛世’时,大晏的GDP是我们现在全世界GDP的九成。这样政绩卓着的元殇帝,本应该毫无污点也不该背负任何的骂名,然而他却是在临死前背德逆伦,扰了养育他长大的静贤后的清誉,执意册封她为后。”
白宋听罢,不由得扬起手中的刷子笑起来:“静贤后还有清誉?她不是在死后便被大晏第一任摄政王姬临抱走了吗?”
文清睨了笑得正欢的白宋一眼,解释道:“仅是野史里记载,正史里的记载是静贤后被葬入了文景帝的东陵,史书有载,元殇帝本是想掘了文景帝的东陵,把静贤后的棺椁挪入自己的西陵,没想到他还没差人开工便驾崩了,不过摄政王姬临在静贤后死后便消失了倒是真的。”
闻言,白宋笑得更欢:“这样说起来,静贤后倒真的是名副其实的红颜祸水,倾倒了大晏两位帝王,每一位帝王都为她空置后宫,连摄政王都未能幸免,静贤后简直玛丽苏的古早版,苏爆了。”
文清不置可否:“清理文物吧。”
白宋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嗯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