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宋刚低下头,准备清理文物,高声喇叭的声波便在她身后被无限扩大:“一号墓室有发现。”
文清站起身:“去一号墓室。”
白宋立刻搁下刷子,跟上了文清的步伐。
岳瑶看了眼刚赶来的两人,又看了看墓室,兴奋却又遗憾地道:“阴王山墓极有可能是千古一帝,元殇帝的墓。”
若真是元殇帝的墓,以现代的考古发展水平,根本不可能保证能完好地保存墓中的一切,这阴王山墓便只能暂时封存,等到考古水平跟上时再继续进行发掘。
白宋听到岳瑶的话,眼中的兴味更浓,兴奋地问道:“瑶瑶,一号墓是发现了什么吗?怎么突然就肯定是元殇帝的墓?”
岳瑶见是白宋,指了指已经被包装好的画卷和书信,说道:“元殇帝的亲笔画和一封罪己书,野史记载,元殇帝驾崩之前写了一封罪己书封存在自己墓中,至于信的内容却是不得而知。”
“画卷和书信?”白宋的好奇心被深深勾起。
吊起的好奇心一直回到了研究所才得到了解答。
保存完好的画卷中描摹了一位着一袭墨色长袍的绝色女子,清冷似天边月的女子立在苍苍郁郁的翠竹中,眉目间是疏淡的笑意。
画旁有两行小字:“六月芳菲尤可追,人间微雨再难寻。”
朱红色的印章是“微烨”,落款是苍烨。
“六月……芳菲……微雨……微烨。”白宋站在画卷前沉吟半晌,忽然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
文清和岳瑶还在细细研究画卷,忽然听见白宋的声音,立时转过身来望着她。
白宋指着画中人,肯定地道:“画中人就是静贤后,史书记载,静贤后死于梅雨时节,梅雨时节恰好是六七月,而且据史书记载,静贤后死时阴雨连绵,怎么也不会是‘微雨难寻’,但静贤后的闺名恰好是‘玉微’。”
“玉微,玉微,‘微雨’。所以元殇帝题字‘六月芳菲尤可追,人间微雨再难寻。’六月的芳菲犹在,佳人却再难寻”
……
……
……
摄元十年初
当今圣上病重。
是夜,三千风雪起。
苍烨扔掉手中的佩剑,垂眸数着手臂上的疤痕。
一。
二。
……
八。
她离开的第八年。
佩剑落地的铮然声响在肆掠的风雪里,剑刃上的血迹也散落在一地雪白上,晕开星星点点的猩红。
苍烨垂眸看向落在地上的佩剑,须臾,他缓缓蹲下身,拿出怀中的白玉簪系在剑首上。
苍侍把披风披在苍烨身上,目光落在掉落的佩剑上:“陛下,风雪大了,回殿罢。”
太后娘娘刚离开的前三年陛下尚且不会去清华宫,之后清华宫却成了陛下处理政务之外唯一会去的地方。
苍烨细细擦拭着手中的佩剑,温柔而又缓慢:“天冷了,朕尚且可以进殿避雪,可是朕的微微又该在何处避雪?”
他的眼前仿佛浮现出那日她从甘泉宫披着一身渐密的风雪离开,他却决然止步于殿前的场景。
玉微并没有说错,她一个人艰难地走完了他们之间所有的路程,他却迟疑着不肯前进一步。
忽然,他转过身看向苍侍,唇角是一抹期待的笑意,糅合在渐密的雪里:“她会不会也如朕一般,突然有一天在另一个人身上醒过来。”
不等苍侍回答,苍烨便缓步离开,他低如呢喃的声音消弭在呼啸而过的风声里:“可惜,朕等不到了。”
他终于在她走后的第三年彻底清醒过来,他爱她,不是把她当澹台鸾颜的影子。
他这一生爱过两个人,两个都不得善终,他又如何能够安心善终。
苍烨忽然顿住脚步,折身返回。
苍侍看见风雪里逐渐清晰的身影,以为苍烨要回殿,立刻迎了上去:“陛下。”
苍烨的目光在苍侍已经苍老的脸上梭巡一圈。
“加大膳食里的曼陀毒。”
苍侍手中的拂尘掉落在地,柔软的雪很快覆盖在雪白的拂尘上。
苍烨却是不再看苍侍,缓慢而又笨拙地转身离开,他离开的雪地里是一串完整的脚印,像极了她那日离开时或深或浅的脚印。
苍侍站在原地看着苍烨一步步消失在风雪里,他走过的地方,除了完整的脚印,还有一片片晕开似雪地梅花的血迹。
陛下这些年一直在惩罚自己,像是要赎清所有罪孽一般,除了一直在服用少量的曼陀毒外,更在服用绝神散。
曼陀毒会让陛下的身体逐渐衰败下去,而绝神散虽不会致命,但却会让服食者每月十五便经历一遍剜心之痛。
……
苍烨低头剧烈地咳嗽着,手中的锦帕又染上了一层血红,再抬头时,他的视线里出现了清华宫内的那棵梨树。
雪夜里,枯黄的枝桠上垫上了厚厚的一层软雪,那树梢是那夜里她寝宫盛开的梨花,压枝欲低。
“皇儿日后会逐渐明白,帝王这条路,很难走,想要做名垂千古的帝王,更难,母后只希望你能做到问心无愧,无愧于文武百官,无愧于百姓,更无愧于大晏。”
“无欲则刚。帝者,孤家寡人也,是纵使全天下都背叛你,都不理解你,你也依然要继续下去的狠绝。而你,恰好全都符合,是我强求了,你不需要亲情,爱情,你只需要千秋功名,万载垂青。”
“苍烨,你会走到你想要的一步,会是千古一帝,会名垂千古,会登临人间至高处,高处不胜寒,你也一定会是众叛亲离的孤家寡人,你会不得善终,会断子绝孙。”
他的人生轨迹正在按着她所说的一步步前行,他会不得善终,会断子绝孙。
这些他都不在乎,可他想要她。
他靠坐在梨花树下,微阖上眼,耳边的风雪声逐渐减弱,他终究没能留下她,甚至没能留下她的尸身。
他的一生黑暗了太久,也自私了太久,唯一一次大度就是让姬临带走了她,可他如今还想最后再自私一次。
他是苍烨,只属于她的苍烨。
她该是他的皇后。
树梢吹落的三千风雪纷落在苍烨的眉目间,盛开一夜梨花。
……
……
……
一袭红衣的玉微靠坐在摄政王府院中的梨花树下,姬羲小心翼翼地替树下人整理衣襟,良久,他垂眸凝视着微阖着双眸的玉微:“果然太久了,我连为你穿衣都不会了。”
一树苍郁追随微雨而下,坠落在玉微的发丝上,点起一丝丝晶莹。
姬羲抬起广袖替玉微挡去不断坠落的微雨,拂去她发丝间的润意:“我承诺过会生生世世为你遮风挡雨。”
那丝微雨从姬羲指尖滑落,浸入他正红色的靡艳衣袍,他低低地道:“可我没做到,姬临没有做到,连时褚也没有。”
姬临是他,时褚也是他。
他死时三魂七魄一分为二,成为了不完整的两部分,追寻着她的气息而去,她生活过的现代,她生活过的大晏。
可不完整的灵魂却有弊端,姬临只会算计不会爱,时褚只会爱不会算计。
树下人依旧没有回答,也许这一生都不会再回答他。
姬羲的指腹缓缓刮过玉微的脸庞,展开手掌,血红色的曼珠沙华绽放在他手心:“是不是上一世我死在三十三那一年,所以今生才以三十三为限。”
他执起玉微的手,将手心的曼珠沙华放在玉微手中,那开至荼靡的曼珠沙华甫一至玉微手中,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着,与它一同枯萎的是姬羲。
他没有拂去唇角溢出的丝丝血迹,而是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抚在玉微脸庞,温柔的语气一如当年:“可我们还是错过了。”
姬羲抬眸望向古朴的梨花树,苍苍郁郁的树枝缀满了碧绿之色,微雨从树隙垂落,良久,他缓慢地在玉微身旁坐下,把玉微抱进怀里,唇角却是避开了玉微正红色的衣袍。
他有些无力地笑了笑:“你走慢些,我们下一世还在一起,下一世定不会再错过。”
他的手已经逐渐脱力,他却还是固执地抬起手抱紧了怀中人,眷念的目光流连在她脸庞上:“上一世你问我,有没有后悔娶你,我现在告诉你答案是不是太晚了?可我还是想亲口说一遍,我没后悔,从来没有后悔过,即便明知道你不爱我,即便明知道你没有心。”
曼珠沙华彻底开败,姬羲缓缓阖上了眼,渐渐暗沉下去的眼幕中是玉微清丽的身影。
垂落的透明微雨绽开在他眼角,迷离了他眼尾妖冶的曼珠沙华。
-玉微,你真的没有心吗?
-我没有。
-可我有。
你没有心,我有就够了。
……
苍郁的梨花树下出现一抹撑伞的天青色身影,他缓缓抱起了红衣人怀里的人。
须臾,天青色的身影消失,梨花树下唯有一抹正红色的身影和高悬在他头顶的天青色玉骨伞。
留白蹲在梨花树下看了姬羲半晌,他的手还维持着抱紧玉微的姿势,唇角是一抹能追随玉微而去的释然笑意,它终是低低地问道:“主人,圣王世子真的只能死在任务世界里了吗?”
它亲眼看见圣王世子死了两次,心里不可避免地生出了些悲哀,圣王世子背负得太多、太沉重,给主母的爱便注定无法纯粹。
隐渊天青色的衣袍和玉微血红色的衣袍交缠在一起,离开的步伐没有半分停顿:“他会回到自己该去的地方。”
……
玉微再次醒来是在平缓行驶的马车上,她躺在柔软的毛毯上,马车内香烟缭缭。
“醒了?”
玉微侧眸,隐渊就坐在她对面手执黑子,自己与自己对弈。
“嗯。”玉微坐起身,身体还有些乏力,她靠在软垫上微阖着双目,“我们现在回玉家?”
“嗯。”隐渊搁下黑子,执起茶壶斟茶,碧绿色的茶水注入茶盏。他把茶盏推至玉微面前。
馥郁的馨香充斥在车厢内。
玉微诧异地睁开眼看向茶盏,茶水碧绿,与一般的茶叶并无不同,却是香得勾人,而且是郁而不腻的香,她疑惑地问道:“这是什么茶,怎么这么香?”
隐渊解释道:“添了些松香散进去,你服用离魂丹昏睡了一月,应当会有些乏,松香散可解乏。”
玉微端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再静坐片刻,果真感觉身上已经没有那么乏力,她笑道:“少主这医术倒是和我一位故人有些相似。”
隐渊捻着棋子的动作微顿:“玉家的医师?”
玉微摇头,又端起茶盏浅抿了一口添了松香散的茶水,而后才道:“并不是。”
那位故人是尚且还在元隋的裴颐。
她并不欲多言,岔开了话题问道:“我们还有多久到玉家?”
她如果一定要用非自然死亡的方式来脱离这个世界,也必须要等到拿到满分的幸运之气才会甘心,但如果不出意外,她的任务应该快要完成了,她只需要等待一段时日。
在此之前,她会履行她答应隐渊的要求。
隐渊的目光淡淡从玉微脸上移开,道:“今日便会到。”
玉微一边从果盘中找荔枝吃,一边惊讶地道:“这么快?”
她还以为自己醒来至少也要一个月才会回到玉家,没想到她醒来就要直接见玉萧和简娆。
留白一直耷拉着脑袋趴在玉微身侧,见她捏着荔枝的手垂下来,立刻凑过去,衔走了她手中的那颗荔枝。
玉微感到手中一空时迅速垂下眼眸,便看见了四肢都瘫软在她身侧的留白正鼓动着腮帮子,似乎在咀嚼什么东西,而她手中的荔枝不见了。
“留白,我看你是真皮痒了。”玉微双手捧起留白,把它捧到与自己视线齐平的高度。
留白吞下剥了皮的荔枝,小心翼翼地奉上了自己爪子里还捧着的葡萄,讨好地道:“给粑粑。”
这是它藏着的最后几粒葡萄。
玉微看了看留白怂包一般的小模样,把它重新放了下去,伸出手指弹了弹它的额头:“你又想我给你把葡萄皮剥了?想得美。”
留白委屈地撇嘴:“只是想给粑粑吃葡萄。”
玉微不理会装可怜的留白,拎着它就要扔到一边去,免得它再偷吃她剥好的荔枝。
留白却是死活扒着玉微的手不肯被扔下去。
一人一狐正僵持着,隐渊把剥好皮去了籽放在碟子里的荔枝推至玉微面前:“你先吃,我再为你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