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欧阳沧浪此时行走的是正南偏西的路线,这一路自南阳城出发,二百四五十里是襄阳城,襄阳城出发约两百里到荆门,荆门再行约一百六十里,便是荆州。
欧阳沧浪七月十四日的傍晚进了襄阳城。在城中游荡了一两个时辰,听闻了一些江湖人事,当晚找了客店在城中歇下了。十五日晚,欧阳在荆门歇下。十六日清早,欧阳即动身,至这日的午时,欧阳进了荆州城。
这荆州城也是繁华,进得大街便可见三教九流人来人往,欧阳沧浪拉着驴子信步游走,全然没有了荒郊一人赶路时的落寞,心头立马也热起来了。但欧阳心头热起来后,不自主地又想起唐玉宣来,想到她俏立人群百中无一的美貌;想到此时此刻,她会是同谁人一块、忙于何事,是会记恨于他还是怎样?欧阳想时,于荆州城大街中的喧嚷纷繁便视而不见了。欧阳思绪纷乱间,已向前行了二三里地,正行到一个岔路口来。欧阳眼光撇过右首的一条街巷时,发现那里正围着几个路人。几个路人的立面有七八个持刀的武人在一个头领的引领下正朝一个约莫十八九岁的相貌清美男子围拥过来。
欧阳本不经意,但他仔细看那被围的年少男子时,竟觉得他极似是五月中自己于九华山名医李为珍的庄园外所撞见的李为珍的女儿彭长燕。欧阳沧浪记得当时彭长燕因不满父亲与她指定的姻亲而要离家出走,凌晨出逃的一刻正巧被欧阳撞见,两人谈上话后,欧阳教给了彭长燕“变声术”,使得彭长燕扮做男儿后,声音也能成男声。此刻欧阳细看之下,觉得被众人围住的少年背着一个包袱,右手握手一柄剑,极似当日的彭长燕扮相。只是欧阳记得彭长燕当初说要去金陵,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她会出现在荆州的!
欧阳心奇之下,拉着驴子急行了上去。将到边来,便听得围住少年郎的那领头凶巴巴地叫说:“总算赶上你这臭小子啦!不过说来你还有些个胆呀,竟然还没逃走!”这领头说时,满是一副不敢置信的神情。少年郎也不甘示弱地答到:“我为什么要逃!光天化日之下的,一个老父对你们苦苦求饶,你们还要绑去他儿子!你们家中没有父老要奉养么?你们良心被狗叼了去啦!”
见少年义正辞严,无惧怕之色,原本气势汹汹的领头反倒给气住一口。气呼呼地瞧了少年几眼后,这领头脱口到:“果真是初生牛犊不畏虎呀,今天我算见识了!”跟着叫到,“那小子欠了咱们府里的钱还不了,就得拉去干活抵债!——你新来的吧,不知道这荆州城是谁的地头么!便同你明说了吧!荆州城主乃程秉贞程公!我家主人郭振郭大官人乃是程公的三公子程袭贵的岳丈!就你这样一个白白嫩嫩的后生小子,还想逞能做侠士?也不掂量掂量自个儿几斤几两,有没有那个能耐!”叫说这么几句,这领头似乎还不完全解气,又重声补一句到:“今天爷几个便让你见识见识厉害,也好教你往后晓得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围观的人此刻有八九个了,而众人听了领头的话,都指指点点地议论起来。但这些围观者虽不胜好奇,但都惧怕这伙武人,不敢靠近他们。
少年听清领头的话,又依稀听得围观者中不少声音说:“招谁惹谁了也不打听打听!”——“这小儿这下可闯了大祸啦!”——“凶多吉少咯!”——“是啊是啊!”
少年毕竟身处异地身单力薄,顿时便惧怕起来。这一惧怕,凑上来的欧阳便察觉少年玉白的鬓边竟渗出了汗滴来。少年道:“要不然你们想怎样?”领头的见少年惶惧,到底得意了些,张口笑道:“打伤了本府的两个弟兄,你说该怎样?”少年道:“要不我去给他们陪个不是?”众武人一听,俱都哈哈大笑。这笑声使得少年愈加不安起来。果然,领头的道:“便不逗你玩啦!要么你留下一只胳膊,要么将你戴上这家伙——”领头说时,从身边随从的手上抓过了一副铁链“——到城西给咱们搬木头修楼去!”
围观众人听得此言,不禁又咿咿呀呀议论起来。正低议时,忽见少年双脚点地而起,飞身至半空中。围观众人“啊”地一下,正要看少年如何逃脱。却不想这领头见少年眼神晃动时,早提防了他这一点,于是乎少年将将跃至半空时,这领头手指一手弹了上去。只听半空中的少年“啊”的一声呼出时,便如一只鸟儿被人用石子打中了一般,又落了下地面来。众人又是一惊,隐约见一个黑铁珠子,丁呤落地。欧阳一眼便瞧出少年是被这领头弹出去的铁珠子打中了丹田气海,真气提不上来,故而急落了下来。
围观的众人猛见得这一手,不由赞叹道:“呀!这功夫了得啊!”领头左右随从也出口赞道:“头儿好功夫,一招便够!”这领头得意了一下后,刷地一下拔出佩刀,厉声道:“还想逃么!这回让你尝尝断臂的滋味!”说时便朝坐倒在地的少年的右手臂砍去。这一下不仅少年本身面如土色,便连围观一众中心软些的也将头偏向了一边,不忍去看。
眼见这领头的大刀将落,忽听得“铮”的一声锐利声响,大刀被一个看不见的细物弹开,直拉得领头右手向右一下甩出后,又“铛”的一声响,大刀掉落在了地面上。看到那刀面时,竟然凹进去了一块。这一下谁都没有看清,众人不约而同的“啊!”地一声惊呼出口后,都往自己的前后左右看来。其时欧阳混杂于人群中,一手握着驴绳,一手自然下垂,众人左右查看时,他也学着如众人一般,转动着头左右查看。众人自然不知,方才这一下是人群中不大起眼的拉着驴子的这年轻人打出的,用的是铜钱。
且说此刻这领头既惊又怒且惧,边不住张望边嚷到:“是谁!到底谁人!有种的给老子站出来呀!!”领头的一众手下也随他不住张望,但张望片刻,只见两边人众兀是左左右右地观望,而不见哪个可疑的。
片刻不见动静后,领头的对右边一个随从道:“将你刀子与我!”随从将刀子递来,领头的一手接过后,朗声到:“你们与我看紧了左右人众,我就不信这个邪了!”说完,又扬起刀子朝少年的右臂砍来。面如土色的少年再次闭紧双眼,转头而去,状若等死。跟着是“啊!”的一声惨叫,围观一众也“啊!”“呀!”地惊呼出声!少年没感觉到任何疼痛!
大惊之下,少年急忙回过头来,见领头握刀的右手正往回甩,刀子也“铛”的一下掉落了地面上;紧跟着又见他左手忙握去了右手臂上,握没片刻,手指缝间便渗出了血来。领头左右注视周围的六七个随从也已回过了头来,他们瞧着自己头儿受伤的手以及他脸上又气又怒的神色时,心里也满是惊疑惶恐。
果然,羞恼之下的领头张口道:“你们这一个个的!还没瞧清是哪里打来的么!”左右颤声道:“没没没有啊!”…“出手也太快了,又没一点声响…”这领头咬牙扫了一眼,眼见确实如方才那般后,愤然道:“走!回府请人去!”说完,愤然而去,左右随从也一窝蜂地跟去了。
片刻后,围观一众也散了。少年站了起来,虽庆幸自己躲过了一劫,但早已吓出了一身冷汗。站起来后,少年急看来左右,想弄清楚是什么样的高人救了自己。却不想他一转过头来,一个拉着头瘦驴的头发有些凌乱的衣服还没自己得体的年轻男子正一把向自己的手腕抓来。这男子道:“快走!等他们再回来,恐怕就走不了了!”
欧阳就这么拉着少年的手往那帮人相反的一处街巷奔去,驴子也跟着快步踏出。行走一阵,绕了两处处街巷,直有一二里远时,少年才出声道:“这下他们应该找不到了,你放开我罢。”且说方才这一阵并肩“逃命”时,欧阳越发觉得自己抓着的这人似是彭长燕,这会儿“他”出声时果然是女儿声!欧阳立时一怔,瞅住少年道:“你不是男孩儿?”少年小嘴一扬,道:“谁说我是男儿了!”欧阳道:“哪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少年道:“瞧你救我的份上,便与你直说了也无妨。我叫彭长燕,家住九华山上。”
欧阳心头一喜,想:“果然是她!”欧阳脱口道:“你不是会‘变声术’么,怎么不用?”彭长燕惊道:“你怎知我会变声术?你认识我?”欧阳猛觉自己失口,嗫嚅道:“我我……我那是在探你话,看你究竟会不会这个术法!不过现下我知道了,你该是会的!”彭长燕生得貌美机灵,此刻听了欧阳的话,便望欧阳脸上盯来,一对水灵灵的眸子不住地在欧阳脸上打转。欧阳的眼光却不敢同她相对。
瞅了一阵,彭长燕道:“你有事瞒我?”欧阳头一抬,理直气壮地道:“我瞒你什么了?你见过我么!”欧阳这么一问后,彭长燕果真回答不上来。欧阳道:“走吧!赶紧出城去,免得他们把住了城门口,你便逃不了了!”这会儿离了险境,又有欧阳这位高手大哥哥在侧跟随,彭长燕大小姐的娇气不觉又来了,张口道:“我逃不了,那你一个人逃好了!”欧阳沧浪忍不住一笑,道:“谁说我要逃了!招惹他们的又不是我!”彭长燕也得意笑道:“你把招惹他们的人给救了,那还不是招惹了他们么!”欧阳道:“好呀!你这假男儿,是要恩将仇报,拖我下水啊!”
彭长燕小口一张,瞅着欧阳凌乱但仍是俊朗非常的脸颊,柔声道:“大哥哥,我知道你功夫极好!不如你就一直护送我出城去吧!”彭长燕唇上虽然粘有两撇假须,但此刻她望眼的深情、眸子的灵动以及脸颊的美白还是令欧阳心动难禁。欧阳眼光一闪,道:“你要往何处去?”彭长燕道:“去渡头,找只船儿,回九江去。我跑出来都两个月了,我母亲寻我不见,一定急死了!”欧阳闻言,想:“你这贪玩孩儿,倒也晓得你母亲会心急!”想时,也不瞒她,道:“我也正巧要下杭州去。你我正好同路。”彭长燕欢喜道:“真的么?这样便太好啦!”欧阳微微一笑,道:“赶紧走吧!”彭长燕欢欢喜喜地应了一声,两人便又赶路。
行间,彭长燕道:“大哥哥,你还没同我说你叫什么名字呢?”彭长燕问完,欧阳想起五月中的凌晨分别时,彭长燕问他什么姓名,他说了自己姓“司马”。欧阳道:“我姓欧阳名沧浪,是杭州人。”彭长燕随口道:“那我便叫你欧阳大哥哥!”欧阳也随口应了一声,又问道:“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彭长燕道:“我有个峨眉派的师姐,我前些日子刚刚随她们去了一次泰山。昨夜行到荆门时,我便同她们道别了。我要回一趟家里去。”欧阳听罢,道:“原来如此。”跟着,两人便寻城门的方向行去了。
七月初四日晚,泰山脚红门宫的一个小殿内。
殿内灯烛将将燃起,中堂上是一个几案,案后是一个坐床。一个五六十年纪的紫色锦服长者,正是泰山掌门薛敬,正踱步于几案前,显得颇是急迫。
薛敬踱步间,一个着淡蓝衣衫的二十来岁的年轻子弟,连同六个三十左右年纪的同门行了进来,二十来岁的这个正是薛敬之子薛祖华,其他六个则是薛祖华的师兄。薛祖华及六人拜见后,薛敬指着六人中最先头的一个急问到:“绍平,你赶快说说,这次丐帮打颖州,究竟结果怎样!”这叫杨绍平的三十五六岁,是六人中年纪最大的一个,且口齿也不差,故而薛敬让他说话。
杨绍平道:“师父勿忧,这下丐帮却是碰钉子了!”薛敬喜出望外,急问到:“哦?这个我倒是万万没想到,你与我仔细说来!”杨绍平道:“说来当真是巧得很!丐帮三长老九堂主袭击颖州万安山庄时,淮南的几大地头也在庄内,两边高手合起来有十几人。而丐帮的三个长老因为司徒风谷不在其中,彼此之间不大服气。方兴平及手下的三个堂主被双方的高手围住时,丁天琦及手下的三个堂主还在茶楼中吃茶观望;而等丁天琦决定动手时,方兴平四人已负伤逃命了;另外一个长老顾雍想取巧,他领着手下三个堂主轻装潜入庄中,意欲拿住万安庄主,却不想庄中早已布满神箭手,顾雍虽没伤着,但手下的三个堂主却都受了重要箭伤。丐帮的三长老九堂主便这么落败啦。”
薛敬大喜过望,道:“这便是骄兵必败啊!也该他丐帮吃点苦头了!”跟着又道:“此行甚好!你们也都辛苦了,且去山上走动几日,同一众师兄弟门练些武艺,过得几日再听我下一步打算!”众人道一声“是!”,便要离开。将转身时,薛敬又道:“祖华留下,我与你再叮嘱几句!”杨绍平六人知道薛祖华乃薛敬亲子,薛敬将他单独留下说话,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便自行去了。
杨绍平等人出去后,薛敬道:“若不是他司徒风谷要去降服颍州(今安微阜阳、淮南一带),我们这一次的泰山相会还不知道能不能顺利施展!”薛祖华道:“正是呢!爹爹您为了我们北边几个门派的安危而奔波谋划,可得担心身子啊!”薛敬道:“我个人的身子算得什么?泰山一派的生存壮大才是要紧的!泰山派若能立于中原武林不倒之地,我薛敬纵是死了也在所不惜!你是我薛家的唯一骨血,你若知道我苦衷知道我受累,就该争气些,为我分担些事务!”薛敬激奋说时,不禁轻咳了一下。
薛祖华忙指着几案后的坐床道:“爹爹您坐下说吧!先吃口茶!”薛敬行向坐床,道:“你也过来坐下罢。”薛祖华见父亲心绪稍缓,也行了过去。坐下后,薛祖华又道:“孩儿现在想来,爹爹您当初让杨绍平他们几个潜入开封城去了解丐帮的动向却是十分必要的一步棋了。如果咱们不能及时掌握丐帮的动向,做起事情来便要迟慢得多了!”
薛敬点点头,道:“难得你能认识到了这一点。这说明此次南行,你到底是成长了一些了!”薛敬语态一转,又道,“不过要成就我泰山派的大业,你要学会的还远远不够!”薛祖华见父亲又现忧思之色,不禁道:“您要孩儿做的还有哪些?”薛敬道:“本来潜入开封,我一直是让杨绍平、王云五他们六人去的,这次山上比武之机我却特意安排你也去了,你可知为何?”薛祖华道:“爹爹是为了锻炼孩儿,让孩儿了解丐帮形势?”薛敬摇摇头,道:“不仅如此!”薛祖华疑道:“那还有别的?”
薛敬道:“杨绍平、王云五他们六个是现下我们泰山一派年轻弟子中的佼佼者,是你爹我这几年来精心观察与挑选出来的得力干将,我要你同去是为了你能掌控他们,做他们的头儿!”薛祖华闻言,不禁“啊!”地呼出了一声。薛敬道:“怎么?你怕?”薛祖华道:“也不是怕,只是他们无论武艺还是年纪,都要比我好比我大,我担心管不住他们六个!”薛敬道:“休得如此说!”这一句吐出后,又训到:“你须记住,他们六个是我一手栽培起来的,而你又是我亲生的儿子,是他们的少主人!你在他们跟前一定要有这份底气!!”薛祖华见父亲动怒,忙郑重地应了声:“是!孩儿谨记!”
薛敬又道:“这十来天他们可有谁对你怠慢么?若有谁于你不敬,你便回来与我说!”薛祖华想了想,应到:“倒是还没察觉有哪个对我怠慢的。”薛敬略感宽心,道:“这就是了。你虽然年轻才二十来岁,但他们到底是三十左右的人了,哪里会连我的这点心思都不懂?”跟着又道:“过几日我便教你火阳掌的经络行功,以你的内功修为,慢慢地炼,半年后也能到我二三层的功力了。虽不怎么样,但在他们六人之中,这也是一大绝艺。此外,你还要记住我与你说的练气之法,修炼内功,这样一来两三年的工夫,你的内功修为基本也能超过了他们。到了那个时候,你做他们六人堂的堂主也便稳如泰山了!”
薛祖华听得父亲的谆谆教导,忙恭恭敬敬地站起身,应道:“孩儿一定不负父亲所望!”薛敬欣慰道:“这才是了。你坐下吧!”薛祖华坐下后,薛敬又道:“日后我会将你们六人堂——不,算你一个该是七人堂——训练成我泰山派的一把利刃!江湖有事时,你便带领他们六人潜入敌手内部,掌握敌手的重大动向!江湖较平顺时,你们便回来,统率泰山四十岁以下的年轻一众!”薛祖华道:“这不是师叔伯和长老们的职权么?”薛敬道:“没错!我就是要让他们六人具备长老们的声望和能力!而你又是他们六人的头儿!”薛祖华听父亲野心勃勃地述说时,也不禁跟着思索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