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忽略楚王的身份,他就跟他医治过的成千上万个士兵没有太大区别。他的手足够稳,划开了伤口附近的肌理,暴露出里面深陷的罪魁祸首。楚昭华拿起了钳子,夹住了铁箭的底端,她的手甚至比军医还要稳定,她的另一只手捏住了短短的铁箭杆子--如果季凛砍得再往上一些,可能会更容易:“我数到三就动手,一、二……”
军医正想让她在考虑一会儿,就见她手背上的青筋浮起,几乎在“三”字刚出口,便把铁箭给拔了出来。李毓在昏迷之中都往上抬了一下身体,立刻就被军医按了回去,他打开金疮药的瓶子,一下子撒了半瓶子药粉下去,很快又被鲜血冲淡了,他只能用白布按住鲜血喷涌的伤口。楚昭华当即丢掉血淋淋的箭头,快点地点了他身上的几处穴道,总算把喷涌的鲜血给止住了。
军医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抬袖抹了一把脸颊,却忘记袖子上全是血,把原本干净的脸给抹红了。他抓住李毓的手腕把了把脉,连声道:“姑娘刚才的药果然是圣药,一直护住了心脉,现在殿下是没事了!”
军医刚说完“没事”,季凛和司青衣也立刻凑了过来,司青衣那一张笑脸比哭还难看:“真是吓死我了,若是殿下有个好歹,我们还怎么造反啊。”
楚昭华呵了一声:“我们……这还算是造反么?”
“哈哈哈自然不是造反,而是勤王,天下正义之师!”
她在这一刻,才感觉到全身力气都在瞬间被抽空了,她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季凛最先发现她的异常,忙伸手去扶,可是一触碰到她的手臂,又立刻收回手来:“楚……姑娘,你没事吧?”她的手臂,在颤抖,甚至整个人都突然变得苍白起来。
她摇摇头:“没事,这里留我一个人就……”她突然捂住嘴,似乎有点吃惊自己发出的声音竟是如此虚弱。
司青衣还要向她走去,立刻被季凛拉了回去,直接把人往帐篷外推:“想必殿下也希望姑娘守在身边,换药和煎药的事,我们会去办妥的,姑娘若是累了,就先小睡一阵。”
司青衣被他拉拉扯扯推出了帐篷,一脸震惊:“她好像……想哭了?”
季凛又推搡了他一下:“闭嘴,没你的事少说话!”
“什么啊,我为什么不能说?”司青衣不服气地推搡了回去,“再说了,你什么时候和楚姑娘关系变好了?我记得你从前很讨厌她吧?”楚昭华听着外面的脚步声拖拖拉拉地远去了,这才低头,拂开了他在昏迷中依然紧蹙的眉头。他的铁甲就挂在军帐中,上面还有一个被铁箭钻出洞。他身上的亵衣也被军医剪开了,露出白皙的微微起伏的胸膛。
她小心地撩起两张毡毯盖在他的身上,尽量不碰到刚包扎好的伤口。她其实很累,这几日连夜赶路,途中小憩片刻加起来可能就只有两三个时辰,但是她睡不着,只是反复想着:还好……还好被她赶上了。
在途中她已经思考过多次,若是她迟了,她要花去多少时间才能忘记一个人。她现在明白了,若是她迟到了,她就会遗恨终生。
这种感觉很新奇,而她现在就好似懵懵懂懂初次看清楚这个世界,可又觉得……原来是这样。那种连生死和性命都可以互相交托的感情。
她小心地握住他的手,将剩下的少许内力尽数传到他的体内,为他打通纠结紊乱的经脉,那一丝丝内力顺利地进入他的身体,又转眼间不知去向。她露出了震惊的神色,喃喃道:“……怎么会?”
怎么会这样?这种状况比她刚刚被废去武功时还要糟糕,至少她想要再聚集一些内力在丹田,还是能够做到的。
她用融成细丝的内力再次探入他的身体,她探索得很小心,也很谨慎,只要稍微感觉到对方反抗就打算立刻退出。她一下子就探了丹田的位置,几乎毫无阻塞,他就像一个完全不会武功的人一样了。
军医很快把煎好的药送来了,又再次把脉确认了一下情况,见他的确正在恢复,便放心地离开了。军营里还有很多伤兵等待他救治,他到现在根本连歇一口气的机会都没有。
楚昭华小心地喂他喝了些汤药,又捏碎了半颗寥生给他服下。过了一个多时辰,他的脸色变得潮红,是起烧了。她也恢复了一些,便继续用内力帮他梳理紊乱的经脉,梳理经脉这件事其实算是吃力不讨好,若是习武的人只要有一丝外部的力量带动,就会自己修复,不会武功的人就算全部都梳理通了,也不过比寻常人身体健壮一些,而施与者却损耗不小。她梳理了一会儿,再次内力枯竭,直接靠在他的手边就睡过去了。
太疲惫的时候,其实也是睡不着的。她迷糊了一阵,耳边还能听到外面士兵巡逻的脚步声,她下意识地动了动手指,便觉得掌心被人轻轻一勾,划了一道弧线。她一下子清醒过来,手肘支着身子看他,只见李毓已经睁开眼,漆黑的眸子定定地凝视她的面容,声音还是完全嘶哑的:“你看看你,连黑眼圈都出来了……”
楚昭华垂下眼,一言不发地伏在他的肩上,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他身上的大伤口。
李毓抬起手抚摸着她的背脊,她应当是换过衣裳了,可是身上的血腥味还很浓,他现在只要动一下都能感觉身上被撕扯般疼痛。他想,她可能是被吓到了。可是很快,他能感觉到颈窝变得湿漉漉的,就连她的呼吸都是湿润的:“我真的没事了……真的,你别哭啊,是不是有谁欺负你了?你受了委屈就告诉我,我帮你讨回来。”
他伸手去摸,很快就摸到她脸颊上的水迹,更加慌乱了:“到底是怎么了?别哭,是不是有人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给你气受了?”他越是用手去抹她的泪水,这眼泪就越多,偏偏他从前都没见她掉过一滴眼泪,现在哭的时候也是无声无息,哭得他都有点手足无措起来。
楚昭华摇摇头,又抬起头来,她的睫毛细长又向上微微弯曲,眼睛里满是水光,像是被露水清洗过,她想忍住眼泪,可是才刚和他对视了一眼,眼泪又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滴一滴地滚落下来。
李毓心急如焚,他的脑海里一片混乱,平日里信手拈来的甜言蜜语也全部都忘光了,只不断地重复道:“不要哭啊,是谁欺负你,我帮你出气啊,乖。”
她的眼睛和鼻尖都是红的,可眼睛和睫毛都是湿漉漉的,看上去特别的楚楚可怜:“我没事,也没人欺负我。”
李毓这才松了一口气,抬起袖子擦去她脸上的泪痕:“是不是被我的伤势吓到了?其实根本没事。”
他的身体状况,她可能比军医还要清楚。她不想提出来加重他的负担,便又安静地靠在他的身边。李毓伸臂揽住她,指尖轻柔地从她的发间划过后颈,复又顺着背脊往下。她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很轻。
李毓才刚醒来,身体还在复原中,很快又睡着了。这一睡,直接睡过去两个时辰,等到醒来的时候,不但热度退了,就连脸色都好了许多。
军医之前来看过他,见情况好转,可见楚昭华照顾得的确是好,便把换药的任务也一并交给了她,她自然用上了阮绡那里搜刮来的药膏。
她换药包扎的时候,李毓就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看着她,那目光实在太灼热,就算她有心忽略都做不到,便抬起头问:“怎么了?”
李毓笑道:“我在想,你果然回来了。”
她正在缠绕绷带的手微微一顿,又若无其事地继续下去:“我当然会回来啊。”南诏发生的那些事,她没有打算说出来,反正对她来说,她已经离开南诏了,可能以后再也回不去,但她现在一点都不在意。
李毓低头,在她的睫毛上亲了一下,然后又立刻坐了回去,因为太开心,反而扯到了伤口,他不由倒抽了口凉气。楚昭华拍开他的手,低声道:“别乱动。”
“一点都不动可不行,我休息多久了?”
楚昭华看了看军帐中的沙漏:“差不多有四五个时辰了。”
“也够久了,你扶我出去。”
“你?”
“再不露面,就该有人觉得我快死了。”李毓抓过一旁准备的干净亵衣,披在身上,“我要出去走一圈。”
这个时候,主帅现身的确是可以鼓舞士气,哪怕是硬撑,也比让沮丧的情绪传遍整个队伍要好。楚昭华找来干净的外袍,披在他的肩上,小心地把他慢慢扶起来,哪怕就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站立的姿势,也会牵扯到伤口,但他一声都没出。
当她把人扶出军帐的那一瞬间,她明显感觉到扶着的人的精神面貌完全不一样了,他没有任何表情,尽管搭在肩上的外袍会露出几圈缠绕的绷带,可现在没有受伤的到底还是少数,他走路的姿势和神态,完全不像一个受了重伤的人。
她挽着他的臂弯,尽量支撑住他。他们走出军帐才几步,立刻就碰见了一队巡逻的士兵,没有受伤或是只有轻伤的士兵负担起全部的巡查任务,他们一见到李毓出来,领队的副将便喜道:“殿下,你的伤--”
“没大碍。”李毓道,“我去军医那里看看伤兵的情况。”
他在营地里转了一圈,不但看了伤兵的情况,还去司青衣练兵的场地走了一圈,将士们见他已经能够下地走路,都欢欣鼓舞,等他回到军帐的时候,连脸色都发白了,包扎的绷带也有血迹溢出。
楚昭华便把之前剩下的半颗寥生让他吞服了。李毓品了一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味道,但也知道是疗伤好药:“这是什么?”
“吃了才问,是不是太晚了?”她莞尔一笑,“这就是寥生。”
他卧在她的膝头,微微眯着眼:“是好东西,不过我没有同样的东西可以赔你。”他抓住她的手,十指交缠:“要么我就把自己卖给你,你就当自己吃点亏。”
“……是有点亏。”她喃喃道。
李毓撑起身,直接吻住她,他突然压过来,把楚昭华吓了一跳,忙小心地保护住他腹部那个最大的伤口。他吻了半天,甚至都有点凶狠了,她却还是不温不火的样子,甚至连呼吸都没有乱,一副“觉得他太任性却还能忍耐”的模样。
他自讨没趣,只能哼哼了两声作罢,安分了没一会儿,又开始折腾要喝水只能她喂着喝,除了亲手喂,还要非要抱着。楚昭华哭笑不得,伸出一根手指抵住他的眉心:“你摔坏头了?”
李毓折腾了一会儿,还是扛不住这过重的伤势又昏睡过去。中途司青衣和季凛都过来看他的情况,见他还是睡着的,便又悄悄离开了。李毓中间也醒过两次,她喂他喝了些水,吃了点干粮,他又很快入睡了。睡得多,就代表身体在自然修复,到了第三日,他已经大为好转,最大的伤口结了层血痂,如果不用力是不会再裂开了。楚昭华这几日都没休息好,整个人瘦了不少,连下巴都变尖了。
第三日,李毓便宣布拔营启程,伤员大多都是皮外伤,季凛先过关见了莫十一,带回三辆马车和一些担架。李毓还不能骑马,只能坐马车,因为怕马车颠簸牵扯到伤口,车上还放满了软垫和被子。他们安然出关,莫十一已经等在城门外接应了。
时隔多日,楚昭华总算见到莫十一,便笑着打招呼:“师父!”
莫十一风尘仆仆,背负长剑,却又神采奕奕:“属下可没有什么能教给姑娘的,这声师父可不敢当。”他撩开一点车帘,往里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殿下伤势如何?”
“已经没大碍了,只是要继续将养。”楚昭华犹豫了一下,又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莫十一立刻退开,让出位置来让楚昭华下马车,他们走到一旁,确定对话不可能被人听到后,莫十一才问:“是否殿下的伤有些麻烦?”
莫十一为人小心谨慎,能猜到也不奇怪。
楚昭华道:“那支箭刚好震伤了丹田,他的武功算是完全废了。”
“殿下现在知道吗?”
“我没说,不过再过些时日,他自己也会发觉了。”现在最主要的是休养,也不会用内力,可是后面就难说了。她当时武功被废的时候,只觉得天都塌下来,不知道李毓会如何。
莫十一道:“那便等等再说。”
楚昭华回到马车,就见李毓已经醒了。他慵懒地伸了个懒腰,又扯到伤口,微微抽了一口凉气:“我刚醒来,就听见你说有话要跟莫先生私下说,你们还有什么话是我不能听的?”他那双漆黑的眸子巴巴地望着她:“我都对你没有秘密了。”
楚昭华钻进马车,继续让出自己的双腿来当他的靠垫:“那你可以直接去问莫先生啊,难道你还信不过他?”
“莫先生从前是暗卫,”李毓在她腿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是父皇让他来暗中保护我,或者说……监视我的。我刚开府时,府上的人也有很多是父皇塞进来的。”
“……你这次去长安,你和你父亲之间就再无回旋的余地了。”
李毓沉默,他在离开长安前往蜃海城时就已经想到了这个后果,或者说,在很早偷听到父皇和周淑妃之间的谈话的时候,他就知道,他登上帝位最大的阻碍从来都不是废太子和秦王,他的母妃就算容貌再美、性情再温柔、德行再贤淑也不会分到一丝一毫的宠爱,一个心思都不在你这里的君王,不管做什么,他都不会放在心上。平南夫人美貌如花,隆宠不倦,也只是一个靶子,她这辈子都不可能有自己的子嗣,留着也只是对南诏表明态度罢了。
“我早就不在意什么父子之情了,”他轻声道,“从我母妃过世的那一日起,就再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