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和西南军汇合之后,直接从李毓的封地永州出发,北上长安。
等李毓能够自己下地走动,便把司青衣叫来,问了周玞周御史的情况。司青衣一拍额头,这才想起这几日焦头烂额,他竟然把这位周御史给忘到脑后去了,忙去把人给放了,还送了他一匹马和干粮。
周玞如果没日没夜地赶路,肯定能赶在他们之前到长安,如果沿途找到驿站,还能借助驿站传递消息。只是不管是哪一种方式,等消息传到皇帝耳中,都已经太晚了。
他们途径永州等地,沿途大小官吏都是敞开城门让他们过去,一路顺畅无阻,不过十几日就抵达城门紧锁的长安城下。
长安城内的禁军和五城巡使不过五万兵马,其中掺杂了不少水分,多少门阀世家往里面塞人,平日里却从不去点卯,要是真的和那些驻守边关军营的士兵对上,根本是不堪一击。皇帝的暗卫虽厉害,却更加擅长暗杀和保护,并不擅长堂而皇之地兵戈相对。而周边的节度使在这个时候根本不听调令,让他们立刻发兵援助长安那是绝对不可能的,若是等到两败俱伤,他们倒是可能会来捡捡便宜。
李毓发出了“清君侧”的檄文,正式下令攻城。
攻城的号角一响,更加使得长安城内人心惶惶。尤其是外城的百姓,他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几个月前楚王殿下去了北地,现在回来却要攻打长安。
密集的进攻下,长安城四面城门都不断受到重击,守城的和攻城的各不相让。显宗皇帝下诏怒斥李毓乱臣贼子,又着令各方前来救援。可是救援没有等到,等来的却是一个坏消息,西北面的偏门被破。
一面城门被破之后,守城的士兵士气崩溃,再没有坚守下去的信心。他们不知道底下攻城的那一方有多少伤亡,可是他们清楚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太久了,每一天,不,几乎是每时每刻都有伤员被抬下来,都有不少人直接丧命城头。
现在城门一破,剩下的人也就没有了抵抗之心。李毓命令先攻入长安城的队伍只围剿抵抗的士兵,不准进入外城扰民,也不准残杀降兵。他的伤还没好,但也亲自身披黑色轻甲,入城督战。
不过半日时间,便收缴了所有守城将士的武器,把手四处城门,不准再进出。
他领着先锋队的精兵,从外城的主干道入了内城,包围住各个门阀世家的府邸,然后直取皇宫。
禁军大多守卫在皇宫中。
他们撞开皇宫大门的时候,虽然遭到了禁军的抵抗,可是禁军在人数上不占优势,再者长年养尊处优,哪里能抵挡得住前段时间刚吃过败仗知耻而后勇憋了一股子气的铁血将士,很快就被杀得溃败。
鲜血一路从涌直门铺到金銮殿,等到宫里的人反应过来想要逃跑,也根本无处可逃了。
李毓望着那九十九级汉白玉台阶,台阶尽头是九根蟠龙玉柱,那里就是象征着皇权的最高处。他曾经也和所有朝臣一般,踏过九十九级台阶,走进金銮殿上早朝,在庙堂间经历过一次又一次兵不见血的厮杀。
他一步一步稳稳地走上去,这里已经经历过一场战役,汉白玉石阶上血迹未干。禁军侍卫的尸首已经被拖到一边,拖出了一道道长长的铁锈色痕迹。
他这一战赢了--就像以往的任何一场一样,不管是不见血的阴谋诡计,还是真刀实枪的拼杀,繁华落尽,他还是稳稳地站在这里。
凌霄卫把守住金銮殿的出口,见到李毓走来,整齐划一地行礼,他们身上的轻甲和兵器碰撞的闷响,也震慑着金銮殿中的所有人。
李毓当先踏入高起的门槛,此刻没有人扬鞭通报,但里面的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到来。他穿过正中,两旁的朝臣都纷纷避让,为他让出一条路来,他身后还跟着一模一样黑色轻甲的凌霄卫,他们身上的血腥刺鼻,身上的杀气更是令人颤抖。
“儿臣此次护驾来迟,”李毓走到龙椅下方,没有跪下行礼,而是笔直地站在龙椅下方,他虽然是仰望着龙椅上坐着的父亲,眼中却没有任何孺慕之情,“请父皇降罪。”
显宗皇帝脸色铁青,很快这青色又化成白色,最后又猛地涨成赤红。他胡乱地抓了一把身边内侍手上举着的托盘,只有一叠全部扔出去都没有任何杀伤力的奏折:“逆子--逆子尔敢--”
他一口气梗在那里,立刻捂住心口,抓起装着奏折的托盘就往下砸去。可他的准头很差,力道也太小,托盘只砸在李毓面前的台阶上。
李毓连面色都没有变一下,举步走上了台阶,声音却十分温和:“父皇缘何如此愤怒?可是有谁惹怒了父皇?”
能把皇帝气成这样的还不是你吗?
可惜在杀气腾腾的凌霄卫面前,没有朝臣敢站出来怒斥李毓。周玞回到长安是在两日前,可还是太迟了。虽然皇帝已经发出手谕,让前太子李疏和秦王李琉带兵回护长安,现在他们都还在半路上。
亲生儿子逼宫,另外两个儿子还没赶到,节度使指望不了,他们本来还在商议接下来该如何应对,结果楚王的兵马竟然已经直接攻破城门,控制皇宫了。
显宗皇帝气得心绞痛,靠在龙椅上不断喘着粗气。
金銮殿是和御书房还有皇帝居住的太极殿连通的。他透过层层叠叠的珠帘,正和一双黑漆黑的睁得圆圆的眼睛对上了。新太子李旈穿着白龙鱼服,被周淑妃抱在怀里,正紧张地看着突然闯进来的凌霄卫。
李毓微微一笑,弯下腰伸出双臂:“七弟,到六哥这里来。”
抱着小太子的周淑妃立刻将他拉到自己身后,还一把捂住了他的嘴。显宗皇帝见他发现了在帘后的旁听朝廷的周淑妃和新太子李旈,陡然间又冒出一股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挣扎着坐了起来,横眉怒目:“逆子,你若是连自己的弟弟和母妃都不肯放过,你就是畜生--畜生!”
李毓转过头,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又回过身俯视着底下的朝臣:“把这些人都带出去。如果有谁非要留下,那就让他留下好了。”他语气很轻松,似乎一点都不在意被自己的亲生父亲骂得狗血喷头:“陛下说我是畜生,那么生出了我这样的畜生的陛下……又算什么呢?”
凌霄卫齐声应喏,手中长枪还带着暗色的血迹,把人驱赶往殿外驱赶。有些朝臣是李毓一派的,不需要多说,便自觉地退出金銮殿,有些为了保命,自然也不会挣扎,这种时候,不管是哪一派的人,谁都不想当血溅当场的人。
他们虽然对于李毓接下来想做的事心知肚明,可谁敢有异议,谁又敢留下?看到的越多,也就死得越快,自古已经有太多先例了。
偌大金銮殿变得空空荡荡,只有太傅周琮留在原地不动。
周淑妃是他的女儿,小太子李旈是他的亲外孙,他就是走了也脱不开关系。
李毓又重复了一遍:“七弟,到六哥这里。”
周淑妃抖得越发厉害,连连摇头,她想逃跑,可是她的双腿软如泥浆,根本跑不动,更不要说是抱着李旈逃跑了。她神色哀婉,凄然道:“殿下,求你不要,不要……旈儿他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不会妨碍你的大业。”
“婉茹,不要求他!”显宗皇帝眼白充血,“这逆子敢逼宫,是不可能留下任何能威胁自己的旈儿!”
李毓诧异道:“为何父皇和周淑妃都觉得,我连自己的亲弟弟都不会放过呢?”
周淑妃听见他这句话,虽是将信将疑,可还是抱有一丝侥幸:“殿下……你真的肯放过你弟弟?”
“为什么不会?就像周淑妃所说的,七弟还这么小,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没做过。我也不可能把自己的亲兄弟全部都杀光了,让天下人说我是个暴君,是不是?”
显宗皇帝被他的一句“暴君”给噎了一下,气得捂住胸口,现在坐在这个皇位上的还是他,这逆子竟敢口出狂言!
但是他生生忍下了这口气:“你这样大费周章逼宫,不就是想要皇位?好,我把皇位传给你,只要你能保证不对你七弟不利。”他踹了瑟瑟发抖的内侍一脚,把人踹开一步:“废物,还愣着干嘛吗,把玉玺拿来,朕要写传位诏!”
站在底下静观其变的楚昭华挑眉:显宗皇帝会有这么爽快?
按他之前那东一招,西一招企图瓦解李毓势力的办法,他可不像是这么轻易认输的人呢。
毕竟李毓是不可能现在就杀了皇帝了,他打出的旗号本来就是清君侧,可是如果把还在位置上的皇帝杀了,那就有点难看了。显宗皇帝肯定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那内侍被踹了一脚,总算醒悟过来,跌跌撞撞地跑去拿玉玺和笔墨。
显宗皇帝慢慢站起身,上下打量着自己的这个儿子,他仿佛第一次认识他一般,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番:“是朕一直以来都小看你了,你的母家支撑最弱,朕本想用你来牵制李疏和李琉,结果却让你得了势,到今日这个地步。可恨我竟没有一早看出你的狼子野心,从一开始我就不该给你这个机会--不,从你刚生下来,我就应该一把把你掐死。你这张脸就跟你娘一样讨人嫌,自以为清高,可谁都看不起,你们凭什么清高凭什么得意?!”
李毓望着皇帝,轻声问:“我娘,不就是为了太子挡刀才过世的吗?她做错过什么?”他上前一步,那股凌厉的压迫感笼罩在皇帝的头上,让他一不小心跌坐在龙椅下方的台阶上:“父皇,难道你就从来不觉得,是你看人的眼光太差了吗?你看低了我,又把七弟看得太高,这就是你犯下的错误。”
显宗皇帝就像自言自语一样继续说下去:“当年你从崇玄回来,朕看你身边连个保护的人都没有,便送了你一个暗卫,现在这暗卫也成了你的心腹了。若不是有那个暗卫,你难道还能活到现在吗?”
莫十一站在台阶下,也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莫玄,朕当年命你为暗卫统领,又让你跟在朕这逆子身边,你如今是不是早就忘记在自己真正的主人是谁了?”
“属下无时不忘。”莫十一道。
“那好,朕现在命令你,杀了这逆子!”
楚昭华虽然站着没动,可从皇帝叫出莫玄这个名字时,就一直蓄势待发。等到躲在暗处的三名暗卫现身,她才拔剑上前,几乎是一瞬间,地上便整整齐齐地倒着三具尸体。鲜血从她的剑尖不断低落,那不断摇曳的珠帘上也蒙上了一层薄薄的血雾。新太子李旈哪有见过这么血腥的画面,吓得惊叫一声,害怕地往周淑妃怀里躲。周淑妃一下子跪倒在地,哆嗦着双唇,说不出话来。
而莫十一依然站在原地,还是一动不动,就像没听见一样。
倒是李毓轻轻笑了一声:“莫先生且退下吧。”
莫十一恭恭敬敬行了个礼,立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金銮殿。
显宗皇帝看到莫十一的背影消失,自己手上最后的筹码已经失去,颓然倒在龙椅上。
“其实儿臣一早就知道莫先生是父皇送到儿臣身边来监视儿臣的。”李毓敲了敲龙椅的扶手,微微笑道,“可是父皇有没有了解过那些暗卫的身世背景呢?他们这些人无父无母,无牵无挂,可是他们原本也是有父母的。虽然莫玄的身世很难查,但若是有心去查,并不难查到,父皇还是太子时断过的一桩贪腐案,有不少人被拖出来顶罪,莫家上下男丁充军,家眷充妓,莫玄被挑了出来,从小培养成暗卫。”
“父皇,”他低下身,压低声线在他耳边道,“你看人的眼光不行,处理国事也不怎么样,还是早点退位,颐养天年吧。”
显宗皇帝脸色惨白,说不出话来,因为离得近,他甚至可以闻到李毓身上的血腥气。还有那些新鲜的,正从尸体边流淌到他脚下的血迹,他终于觉得动摇了,他开始深信李毓不可能亲手弑父的心念已经完全动摇了。
楚昭华用长剑挑起了半面珠帘,看着周淑妃,她之前从李毓的记忆里见过她好几次,甚至还有年轻时候的样子,然后又看了看李琉,小太子瑟瑟发抖躲在他的母亲怀里,一点狠劲都没有。
这样软弱又没有血性的太子,的确是连李毓的一根头发都比不上。
她在幻境里见过李毓小时候的样子,可不是这个样子的。学问不好可以寒窗苦读,武功不好可以寒暑不错地苦练,可是若没有血性和胆量,也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罢了。
周琮知道这个时候如果自己再不阻止,可能他的外孙真的要没命了:“楚王殿下,太子……年纪还小,尚且不知事,殿下今日放过他,将来他也没办法再跟殿下争抢皇位。”他跪倒在地,俯身道:“请殿下三思。”
“本来我是真心想放过七弟的,可是太傅也看到了,父皇企图用传位来迷惑我而杀之,我若是不永除后患,就是坐到这把龙椅上,我也不安心啊。”他拍了拍龙椅,显宗皇帝却吓得从位置上滚了下来,坐到在地。
周琮依然俯身跪着,似乎打算跪到天荒地老了。
李毓顾自在龙椅上坐下,又拍了拍空余的位置,招呼道:“昭华累了吧,先坐下来歇歇。”
楚昭华板着脸道:“属下不敢。”
楚昭华不肯配合,他也拿她没办法。他撑着下巴,任周琮跪了一会儿,直到他有点跪不住了才道:“周太傅年纪大了,就告老还乡吧,带着你的侄儿一道走。革除功名,入商籍,如何?”
周家虽然不是什么世家门阀,可到底是读书人出身,门庭清贵,现在成了商籍,三代之内都无法参加科举也无法被举荐为官,算是直接断了他们为官的路了。但是这样一来,他们的性命也算是保住了,商人虽在士农工商排最末,可也不会引起上位者的猜忌,也不用担心李毓将来改变心意。
周琮磕了个头,道:“谢楚王……谢太子殿下恩典。”
“周太傅的族弟任御史台大夫,可照旧,若是想要一并告老还乡,也可。”
“谢殿下恩典,草民定会转告周大人。”
李毓又道:“周淑妃是打算一起走,还是继续伺候父皇?”
周淑妃立刻回答:“我带着小七一起走!”
他笑了笑:“那便早些启程吧。”
周淑妃立刻抱着李旈,头也不回地跟着自己的父亲周琮离开了。
显宗皇帝坐在台阶上,茫然地望着空空荡荡的金銮殿,从李毓进来的一瞬间,他的臣子全部都背叛了他,现在就连他最爱的女人和最爱的幼子也离他而去,他这才发觉,自己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孤家寡人了。
“父皇不要担心将来永享孤独,这不是还有定南夫人愿意陪伴父皇身侧么?”李毓看出了他的想法,微微一笑,“定南夫人定然还在后宫里,等待着父皇呢。”
“……”显宗皇帝抓紧了龙椅的扶手,手背上青筋爆起。
又听李毓继续道:“父皇当年默许王德妃冲撞了定南夫人,让她再也无法有子嗣的事情,其实定南夫人也已经知道了。”
当年显宗皇帝也是宠爱过定南夫人许多年的,他爱见她的容颜她的美色,她欢喜他能给她的富贵和权势,即使她没法再有子嗣,可还是可以安慰自己,皇帝还是喜爱她的,他不介意她在身体上的缺憾,可若是有一天,她知道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那个虚情假意的关怀她的皇帝呢?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仰头大笑,可是笑着笑着又没有了声响:“你很好,真的很好,比朕狠多了……”皇帝下了退位诏书,改立楚王李毓为太子,太子亲政。
消息一出,门阀世家人人自危,生怕成为新帝上任后被清算的对象。短短十几日,朝政上的动荡已经完全平息,李毓把一些朝臣下了狱,刑部翻出一件件卷宗,指控他们的罪状。李毓带入长安的军队不分日夜在城中巡逻,就算有人想要趁机做些什么,也根本找不到机会。
在朝廷情势初定的当头,秦王李琉和前太子李疏的人马也到了长安城下。
李疏驻扎在离长安城还有百里的地方就不动了。
李琉却直接领着一队骑兵不管不顾直冲进来,结果还没靠近城门,便被李毓事先埋伏好的军队围了个正着。李琉这辈子都是在王家的羽翼下过日子,可以说是没什么波折,做过的最大的事情就是跟西戎私通,引兵入西唐,结果还没发生什么,他自己就被圈禁起来。他向来看不起李毓,觉得他就是没机会上战场,若是能上,也定会取得赫赫战功,便没有听幕僚的劝说,一路急进,正好落入了李毓布置好的埋伏中。
李毓的人马不强攻也不围剿,只是把人围在里面。李琉命人往外冲了几次,反而损伤惨重,被阻挡了回来。
他们为了尽快赶路,放弃了粮草,现在没有水源,粮草也很快就要告急,士气低落,甚至还出现了小部分的士兵暴动。那部分士兵觉得,若不是秦王李琉冒进,他们还不至于陷入这样的境地,明明现在应该投降,秦王却坚持强攻,这一切都是秦王犯下的错误。
等过了两日,李毓才亲自前来。
他连护心甲都没有穿,一身鱼龙白服,端坐马上,命人打开了一个口子。
李琉看到他身上的只有太子才能穿的鱼龙白服,气得五官都扭曲了,大声喝骂:“乱臣贼子也敢穿太子服,你莫要以为你能逼宫,天下就会服你,世家就会服你!”他和李疏斗了这么多年,每次看到李疏穿着那身白色龙纹的太子服就妒忌得眼睛充血,但他也知道李疏是长子,朝中多少守旧老臣是赞成立长立嫡的,可是现在就连李毓都能穿上这身衣服,他几乎都要魔怔了。
“皇兄想得太多了,是父皇亲手誊写诏书立我为太子,又怎么会有人不服呢?”李毓手上举着一卷明黄色的圣旨,“父皇手谕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