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皇上,享有天子之尊,却从无明君之仁。
少璟常说,他忧思过甚心力焦竭,若不好好儿保养,恐油尽灯枯,他却总觉着,这副身子难以长久,是因为手里头的杀孽太重。
一个不受宠的皇子,究竟要废多少心思,用多少手段,踩着多少条人命才能坐上至尊之位?
天底下的人都以为,他们的帝王温文尔雅言笑晏晏,是个明理又和善的人,可其实,一切都是伪装出来的假象,在那件盘龙黄袍底下罩着的灵魂,自八岁开始,便已发烂发臭。
人人都道,东缉事厂的厂公心狠手辣,殊不知,那些个寻供上刑惨绝人寰的法子,全部都是由他们的帝王所教,与前者比起来,后者心肠之硬,有过而无不及。
只是,欢喜残忍狠绝,是个明明白白的坏人,而夙淮,虎狼的骨架上偏披了张羊皮,原是恶鬼,却故作佛陀。
每每怔忪,恍惚中总觉着,惨死在自个儿掌心的亡魂从地底下爬出来了,他们压在他的脖子上,拽着他的脚腕,恨不得将他一块儿拖到阎王殿里去。
如果可以,谁不想要做个堂堂正正风光霁月的好儿郎,可这世上总有比良善还要重要的东西,譬如……
江江。
想起江江,夙淮又忍不住咳嗽起来,一声接着一声,虽已极力抑制,却总也停不下来,侍者见状慌了手脚,忙一边替他拍背,一边道,“奴才瞧着陛下这些天咳疾频犯,像是愈发不好了,可要请少璟大人过来瞧一瞧?”
软椅里的人没有答话,而是挥了一下手,得到指令,侍者即刻拖着阿梅往外走,暗室门合上后许久,隐约还能听见即将沦落风尘的阿梅低低的、不太真切的啼哭声。
约莫咳了半盏茶时间,不断起伏的胸腔方才渐渐平复下来,随着急促的咳嗽声止,被夜明珠幽光笼罩的暗室重归静谧,落针可闻的狭小空间里,尊者微抬眼睑,瞧着侍奉在旁的宫人轻声问——
“你瞧见她面上的那道疤了么,姑娘家都爱美,怎就偏伤了脸?”
“乳娘在世的时候,仅一点小磕小碰也能引她撅着嘴嘟囔半天,可这一次……”
“这一次伤的那般严重,她竟硬是撑着没哼一声。”
暗室无窗,四面皆是墙,可不知哪里来的风,卷着他虚弱无力的声儿散向四面八方。
听见尊者的话,宫人垂手宽慰道,“陛下虽筹谋多年,可宋丞相老奸巨猾,此番撕破脸皮正面交锋,难保他不会在事败之际狗急跳墙,姑娘受点伤,总比被拿捏住的强,待您彻底收拾了宋丞相,姑娘真真正正的好日子也就来了,到时候,您像小时候一样宠着她,连带着江乳母的那份爱意一并付与姑娘,奴才相信,陛下和姑娘之间的隔阂一定能够消弭。”
听见侍者的话,夙淮微蹙的眉头舒展,片刻后又皱起,“真的能够消弭吗?”
“能,一定能的。”
“可是,”软椅里呈现出病态般苍白面色的年轻帝王缓缓抬头,幽深的眼眸湿漉漉的,“那些错过的时光,好可惜。”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沉沉,嗓子眼里像是堵了万千遗憾。
似是被帝王低落的情绪感染,梁茂鼻尖一酸,略作停顿后回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陛下与姑娘还有大把的时光相守厮磨。”
相守厮磨,这四个字点亮了尊者晦暗的瞳仁,那双好看的眸子亮起闪闪微光,像是天上星子被揉碎,洒进了他的眼睛里。
多少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他都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跟自己说,来日方长,对未来的希冀与期盼,是支撑他走到而今的全部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