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江再次睁开眼,日光已将夜幕划破,昨儿个发生的一切,像是大梦一场,处处都透着虚幻的不真切感。
朱红色的镂空雕花木门拉开,知知就站在廊下三步远处,霞光自她身后斜斜照过来,脚下被拉长的影子跃入门槛,将一半洒进屋内精雕玉琢过的石板上。
正由着侍女将繁复罗衣往身上套的江江余光瞥见那半道影子,倏忽转头,拽着裙裾一路小跑至门外,瞧见外间站着的人,她情不自禁的低唤了一声对方的名字。
闻声,知知长长的睫毛抬起,目光触及廊上立着的姑娘,一双眼睛不由睁大,那张平静的面上俱是讶异之色,“你……你的脸……”
片刻的狐疑后,猛然意识到什么,江江用手抚过脸颊伤处,那里光滑一片,原有的疤痕已消失不见。
李少璟的医术任谁也挑不出半点差错,火焰烙在江江面上的丑陋印记被清的一干二净,就连缝合的针脚也细密的几不可查,再过上些日子,等到伤口彻底愈合,抽了线丝儿,敷上一层薄薄的脂粉,就真的什么也瞧不出来了。
惊讶过后,知知身型无端一颓,她微微仰着脑袋,盯着廊上的人怅然道,“原来你一点都不丑呢,阿丑。”
从前的称呼再一次响在耳边,带来的不是熟悉感,而是生疏。
“样貌比不过,身份够不上,阿丑,我竟没有一样能与你相提并论的长处,”知知哑然失笑,“你会不会觉得,这样的我根本就不配做你的朋友?”
江江用力摇了摇头,不知怎的,眼眶无端红了,“我永远记得浣衣局屋外窗下,你分我白吉饼的那个风雪夜,知知,纵然后来你不愿意搭理我了,可我从未有一刻想过不和你做朋友。”
尘埃里接收到的善意,远比任何时候都要磅礴,仅仅一点吃食,也能无限放大,滴水之恩汇聚成泉,留于心尖的全都是感激,哪里还分得出多余的空隙思虑配不配?
晃了一下神,知知缓缓垂下眼睑,或许这一刻,面对即将到来的离别,相互依偎的过往也曾飘入她脑海,那些因嫉妒和不甘产生的隔阂之中,当有几分不舍滋生的吧。
“阿丑,”知知盯着绣鞋上那朵兰花,“我要走了,欢喜大人赠了我一所宅子,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是个景致极美的地方。”
知知说话的时候没有抬头,看不清表情,声音也平的没有一丝一毫的起伏变化。
徒然听闻对方要离开,江江神色一暗,若有所思的问,“知知,是你自己要离开,还是有人逼你离开?”
廊上人话音将落,知知偏移的视线里忽而映入拐角处身着蟒袍的少年身影,看见那个人的一瞬,她几乎想也没想的开口,“当然……”
“当然是我自己要离开,我想通了,留在这里为奴为婢有什么好的,不如仗着与姑娘这么点情分讨笔好处,到外头轻轻松松的过日子,现而今,有了皇城根下的房产,我也算是个不用再为生计发愁的主儿了,”知知迎上江江的目光,嘴角明明含着笑,眸子里却湿漉漉的,“今儿,是特意来同姑娘告别的,顺便……顺便在看姑娘最后一眼。”
说着,知知敛襟颔首,对着三步之外的姑娘行了一个礼,尔后转身径直离开。
江江提着裙裾追出去,走下廊阶,行至方才知知站过的地方停住,静静凝望着那一抹纤瘦身影远去,最后消失不见。
而欢喜,站在长廊拐角处,同样静静地凝望着旖旎日光里分外单薄的阿姐。
许久之后,江江怔怔望着知知离开的方向,喃喃开口,“不够,小喜,一所宅子不够的,咱们在给她许多许多傍身的钱财吧,既要居有定所,还要衣食无忧。”
听见那道软软糯糯的呼唤声,蟒袍少年葱白十指倏忽握紧,原来他想瞒着的,她都已知晓。
自长廊拐角处走出,来到阿姐身旁,杀伐狠绝的东缉事厂厂公褪去一身戾气,温温柔柔的应了一个“诺”字。
相较于红墙幽巷,欢喜坐落于朱雀长街上的府邸更近俗世烟火,数道矮墙之外,便是人声鼎沸的市集,包子铺大娘的叫卖声顺着墙根传进来,鼻尖仿佛也嗅到了肉香气儿。
知知搬出去以后,江江常独自坐在开满紫荆花的篱笆旁,闭眼听外头车轱辘碾过青石板发出的轻响,听那一道道或疾或徐或沉或稳的脚步声,暗想着一墙之外那些个步履不停的陌生人正奔向何方、奔向何人,兀自揣摩旁人的故事,成了她现而今唯一的消遣。
消遣之余,她时常想起祖母,想起在曲池时与祖母一块儿看朝阳东升晚霞西落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