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三个人草草洗了把脸出了门,走了好久才走到旅店。众人都起来了,男娃跟大家介绍了一下榆生,也跟榆生介绍了下同学。大家客气了一阵,榆生就叫大家跟他去吃蟹黄包。去了地方,占了张桌子,榆生叫伙计端来不少包子馄饨,还叫了几个小菜。一桌子人吃饱喝足出了门,相跟上漫无目的在街道上闲逛。榆生来上海好几年了,地头熟成了新向导。哪儿热闹,他就带一行人去哪儿。逛了一天,大家伙儿买了不少报纸、刊物、糕点、衣物。回到旅店,榆生就回去了,临走说:“我先回去了,过几天再来看大家。既然不着急回去,有空我就过来。”晚上,大家伙都很兴奋,劲头很足,闲聊着上海的西洋景,约好明儿个去几所洋学堂看看。这次南下,男娃带了不少钱,够花一阵子,也不忙着做什么。接下来的日子,男娃跟大家伙逛够了,就在报社找了份校版的生活,没时间限制,到点儿做完就行。一有空,男娃就约好同学往洋学堂跑,顺道加入了好些团体组织,什么救国会、互进会,名字听着都很洋活。他参与了好几回游行活动,跟着大家一起吼喊,什么来劲喊什么,热情一天比一天高。可糊涂的是,他也不晓得这么做有个啥用:“一吼喊起来就高兴畅快,年轻人在一起嘛,干啥都来劲。”这段时间,男娃每天都很忙活。他看了不少书,小胡子长了出来,绒绒的,还用不着刮。有空的时候,男娃也写些小块头文章,向干生活的报社投稿。还真有刊登发表寄来稿费的情况,他很兴奋,觉得找对了革命的方向:“海涛想用枪杆子革命,我准备用笔杆子革命。”校对了这么多文章,他的写作水平日益见长,视野也开阔了不少。渐渐地,男娃参加的各种社团活动越来越多,也能帮些小忙,出些小主意。男娃为人大方,说话能力不错,很快就能听懂些上海话、广东话、福建话,西洋话、东洋话也能听懂几句,时不时还能来上两句。大家挺爱听男娃吼喊的,信天游酸曲的魅力也是不分人群的。没事儿空闲吃饭的时候,男娃就来上两句助助兴。有时几个谈的来的好朋友去喝点小酒,日子过得紧张又惬意,他好像真的投身到革命的洪流中了。
男娃到上海以后,也不晓得为甚,常能想起婆姨的音容笑貌,一个人发呆的时候想,梦里时常会出现那道身影。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他就回放跟婆姨相处的点点滴滴,回味回味在一起的快活时光,舒解舒解紧张的心情:“想想那个彪悍能行得一塌糊涂的女子,那个俏丽可人如风中杨柳的女子,那个知书达礼才情横溢的女子,那个骑马驰骋纵情逍遥的女子,就有些醉了,心里面美滋滋的。只有镇北才能养育出这样栓整的女子。南方的女子脂粉气太浓,娇弱了些。北方的女子脾性太正,矜持了些。自家婆姨就象是大漠里的桃花水,草原上的格桑花,揉合了南北女子的灵性,豪爽大气而不失感性柔腻,风风火火而不失知性聪慧。不管走到哪里,就是放不下她,心心念念她。纵使相隔千里,只要想起她,瞅着在天津照的相片,就感觉生活有了光彩,心里是踏实的,什么苦闷烦恼都能消解泯灭。我就象是个风筝,跑再远,也总有一根线牵着,那头有家,有婆姨娃娃,有根,有归宿。”
海涛整天闷闷不乐的,不晓得整天想些甚。有时候几天不见人影,叫男娃一阵担心,问他咋了也不说。有一回,男娃终于忍不住,海涛出门后,他就偷偷摸摸跟上去,看他倒究去了哪儿。走了好远,男娃才看见他去了军营。他等海涛耷拉着脑袋出来,就迎上去问他去做甚。海涛眼光闪烁,只一个劲往前跑,就是不理男娃。男娃急了,紧跑几步,一把抓住海涛质问:“还当我是兄弟吗,甚事都憋在心里,啥也不说,整天往这儿跑作甚。”海涛想甩又甩不开,立在那儿低下头不说话,良久才说:“我想当兵,他们说我是学生,没受过苦,不要我。我怕你笑话我,没敢跟你说。”男娃骂道:“做球的甚事,有甚不能说的。当兵好呀,如今天下不太平,想革命,当兵最好。你咋不找他们当官的呢,官越大越好。”海涛沮丧地说:“找不到。”男娃拍了拍他的大脑袋说:“笨得要命,你不会打问打问啊。看甚时候大官来这地方,堵他的车呗。”海涛心中一激灵说:“还真叫你说对了,好象今儿个就有大官来,里面当兵的都挺紧张,忙里忙外的。”男娃笑弯了腰:“那还等啥,咱就在大路上等着,看他还能跑了。看你长得五大三粗的,咋是个胆小鬼。”海涛反驳道:“你才是胆小鬼。”又挠了挠头嘟囔道:“不是没想到吗。”男娃说:“走,小心大官进去了。”两个学生模样的小后生就这样直挺挺的站在去军营的大路拐弯处等着,也不怕军营里的人看见。过了很久,等得两人腿肚子都酸了,远处传来一阵汽车呜呜声,一辆小轿车开了过来。司机见到路中间有两名学生模样的小后生站在路中间挡了道,一个急刹车停下,把两人吓了一跳。从车上下来个军人,劈头盖脸就骂:“小赤佬,不要命啦。”海涛梗着脖子说:“我要当兵。”军人又骂道:“毛都没长齐,当的什么兵。”男娃不满地说:“别看不起人,革命不分大小,有志不在年高。”军人气笑了,没好气地说:“还一套一套的,滚一边去,好狗不挡道。”男娃一下火了,血涌上头:“说谁是狗,你全家都是狗,革命都不让,白瞎了一双大眼睛。”军人气得挥手要打人,车上又下来个军人说:“哪个要当兵呀。”海涛上前几步大声说:“我要革命,我要当兵。”后来的军人用拳头把海涛捶了两下,又用力拍了拍海涛的肩膀,拍得海涛一趔趄。海涛痛得呲牙咧嘴,把肩膀揉了揉:“好大的力气,拍了拍就这么疼。”后来的军人说:“能吃得了苦,不当逃兵。”海涛说:“瞧不起人,干革命呢,绝不当逃兵。”后来的军人摸了摸下巴说:“上车吧。”海涛忙拉开车门,让后来的军人上去,跑到另一边上车。先来的军人也跟着上了车,男娃赶忙闪到路边,车一溜烟开走了。
北风呼呼地刮着,远近的田野上瞅不到几个人影。路上只有七八个人的一只小商队,赶着两辆马车、几匹驮马,默然地行进在官道上。商队走得很慢,晃悠悠的,仿佛不着急赶路似的。
女人已经好几天没说过什么话儿,只是在无声的流泪,无声的发呆。她摸着鼓起来的肚子,不知想些什么。男娃走了,把女人的心也带走了。女人回到镇北城己是腊月,路上就走了一个多月。强子带着几个小伙计护卫着,路上走得很慢,怕动了少奶奶的胎气,走走停停,走一会儿就需要停下歇歇。男娃失踪那几天,强子跑遍了天津城,天天出去打问有人见过他们家少掌柜没。有一回真的打问到一点儿消息,终于听到有熟人前几天见过男娃,那人说当时有好几个学生模样的人相跟着往南走,熟人还打了声招呼,好象男娃说要去南面什么地方,一时半会回不来。
女人绝了念想,刘老爷子来信也叫他们趁早赶紧起身,回老家生娃娃,安顿强子照应好儿媳妇:“把少奶奶一路侍应回来,路上慢些,不要叫少奶奶有个三长两短。”女人叫强子收拾好货物行李,叫上几个小伙计就上路了。路上还算太平,没发生什么意外。越往北走,天气渐冷,风开始呼呼地刮了起来。远山一片灰黄,在日头下沉寂着,路边的杨柳只剩下些光秃秃的枝条,一片萧条的景象。夜晚歇息的时候,屋外时而传来尖细的哨声,女人时常发呆犯愣,仿佛灵魂已经离开身子,飞向了遥远不知名的地方。她拿出一支男娃常用的钢笔,端详半会儿,在厚实的笔记本上写了几句名为只有你的新体诗:“
那时的风沙
迷了你的眼
伤了我的心
那时的风沙
拉长了思念
贴近了忧伤
那时的风沙
模糊了山川
迷离了身影
有时候
我在想
那时的你
就在我的梦里
那里没有风沙
只有你”
回到家里,婆媳相见,又是一番垂泪安慰。快过年了,女人跟婆婆说想回趟娘家,从天津回来,也带了些东西给大人小娃。婆婆说:“去吧,你娘也一年多没瞅见你了,不着急回来,过年我叫狗子去接你。”
女人叫强子跟她回屋把拾掇好的东西搬上套好的马车,又叫强子扶着出了院子,上到马车前头坐下。强子赶着马车晃晃悠悠走了好一会才到后街乔家院子,在前门扶着女人下了马车。他喊过来个乔家的丫头把女人扶着走进前院,把马车赶着往回走:“还有好多生活等着干呢。”
女人进屋见到母亲,眼泪刷刷往下掉,惹得母亲跟着不停抹眼泪。乔老爷子在炕上说:“别嚎了,上炕拿个枕头靠着,算算日子,正月恐怕就要生了,头娃娃,当心些。”母亲把女人扶上炕,屈腿半靠在枕头上说:“哒爷爷呦,婆姨都有了,还一个人死上走了。也不晓得有个三长两短,看他后生咋办。”爹摸了摸胡子,又在炕桌上敲了敲说:“说甚也没用,就是如今这世道不咋太平,出上个甚事,这一家老小指望谁去。不说了,歇养几天就快回去吧。当家的,叫人作些好吃的给兰子,我出去走走。”爹下炕穿上鞋推门出去,娘又是一顿埋怨,又是一阵心疼。小莲风风火火跑进来:“姐,你回来了,想死我了。哇,肚子这么大了,快生了吧,男娃还是女娃娃,我摸摸。”娘说:“疯女子,给你姐去做点儿好吃的,别乱摸。”小莲兴奋地说:“姐,想吃点儿啥,我去给你置办。”女人疼爱地摸着她的手的说:“不饿,上炕来坐会儿,拉拉话,别一天就晓得疯跑瞎逛,看手冰的。”小莲跳上炕,偎在女子身边唠叨着这些年的事情,娘也说着家长里短,女人的心情莫名地好了起来:“还是家里好呀。”。女人跟两人学说了一遍天津的生活,吃过饭,跟小莲睡在一个炕上,又嘀嘀咕咕了半天,兴奋劲过了才睡着。她在娘家呆了好几天,哥哥们都来看她,嫂嫂们都过来拉话,一时尽欢。觉得出来的时间不短了,她依依不舍告别了爹娘跟小莲、小七,坐上马车回了大院。
身子沉了,过年哪也去不成,女人从娘家回来就没出过门,吃饭也是开了小灶,想吃甚就叫春花作好端到自家炕上:“这几天今儿个想吃个酸菜糕,明儿个想吃个糊油包,后天又要吃炸豆奶,外后天又要吃粉浆饭,一会儿甜一会儿酸,也不晓得究竟想吃个甚。”她整天很没形象的在炕上半躺半仰着,一阵迷糊,一阵清醒。过年的鞭炮声很长很响,女人只能在屋子里听个声儿。春花没生活的时候也常过来,扶着女人在院子里走走,换洗衣裳的生活也早交给春花料理了。正月十五夜里,远处传来一阵又一阵锣鼓声,屋子里很暖和,也不知道婆婆叫人添了多少炭。女人在屋里正迷迷糊糊想睡下,肚子里一阵绞痛,禁不住喊出了声,春花一听见就赶紧喊人:“少奶奶要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