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江枫听着窗外的海风辗转反侧,似乎有件十分重要之事在脑海中飘荡,却又抓不住它。到了半夜时分,他披衣而起,信步走出了院子,再次回到了作坊门口。
这几间小作坊紧挨着城墙,专门做精细研究之用,一般只有江枫和匠作司的负责人会使用。自从去年岛上勘探时发现了白云土,赵环儿便让商社高薪聘来几位瓷器匠人,他们在这里反复试验,希望能研制出平安城自产的瓷器。江枫白天之所以来到这里,就是因为听说昨天有野兽闯入了作坊,将烧制瓷器的白云土祸害了不少,连作坊的账簿都被扯得粉碎,其中记载着配料的几页不知所踪,让那位匠人好一顿烦恼。这作坊虽然就在城门巡检司附近,却从未禁止平民出入,更没有安排巡检司守卫,但要说野猪竟然能溜到城里来,也是极为罕见之事。看了现场情况后,江枫让工匠打造一批铁篱笆,把重点区域围起来,以免再受侵害。
这几天为了排遣无聊,江枫一直在跟着匠作司新来的匠人学习制作瓷器。他想既然睡不着,倒不如继续把它做完,于是点起蜡烛,开始动手继续做白天没完成的瓷坯。看着手中瓷坯渐渐成型,他心中那隐隐的忧虑也逐渐浮出了水面。江枫放下手中的活计,举起烛台,开始重新仔细勘察。这一看,便发现室内的凌乱似乎不像野兽所为,虽然有几根兽毛,却未见到蹄子印。忽然,木架上的一小片黑色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拔出随身携带的金柄小刀,这还是耶律振宝送给他的纪念,江枫用刀尖将那东西小心的挑起来,仔细观瞧,原来是一绺黑色的麻布。普通大宋人是不会穿黑麻布衣服的,一天到晚穿着黑袍的,只有一个人,塞鲁来!丢失的配方,泼洒的白云土,匆匆离开的外国神甫,这一切串联起来,真相终于大白。江枫狠狠一掌拍在木架上,几乎将它打垮,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第二日清晨,赵环儿发现丈夫不在身边,桌上放着一张字条,写着潦草的一行字:瓷器配方和原料被盗,事态紧急,我先去追回,可派遣快船往新南港方向接应。看到“瓷器”两字,赵环儿脑中“轰”的一声,险些晕去。她是绝顶聪明之人,立刻联想到那塞鲁来神甫讨要茶叶之事,只怕茶叶担子里便藏着他偷来的白云土和配方。
丝绸和瓷器是中原地区向海外输出最重要的两项物产,早在汉唐时期,西方的贵族和富人就对丝绸和瓷器趋之若鹜。唐代时,丝绸的秘密被两个天竺僧人偷偷传到了罗马,当时的罗马皇帝查士丁尼如获至宝,从此丝绸成了罗马帝国的一大财源,而昂贵的中原丝绸却销量大减。从那以后,中原另一项主要出口商品瓷器的制作方法,成为数百年来西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好在瓷器技术更复杂,也更讲究传承,从唐代以来,烧制瓷器的过程就对外人严格保密,总算让技术没有外流。平安城一切都是新创,在研究生产瓷器的工艺时没有人想到要防备泄密,这才终于被那神甫钻了空子。赵环儿简直不敢想象,若是制作陶瓷之法真的在泰西传播开,将来整个中原在贸易上要承受多么大的损失。
赵环儿匆匆跑到后院,果然,停放在那里的热气球已经不见了。那波斯船已经顺风走了三天,若不是乘坐热气球也的确很难赶上。可是江枫最近身体情况不好,十兵卫又被谢平川派往扶桑执行重要任务,江枫独自一人驾驶气球拦截波斯商船,万一有个好歹却如何是好?她努力让脸上保持平静,对闻声赶来的阿念道:“去把张振玉和于万里两位找来,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遵命!”阿念答应一声正要转身,赵环儿又道:“还有,把方小乙给我看住,她若再自己跑出去又不知惹出多少麻烦来。”“是!”
杭州,古名余杭,城高墙厚,地方富庶,最重要的是面朝大海,可以随时出海逃窜。再次回到江南的大宋皇帝赵构,被这座城市优越的地理位置所吸引,决定将行在坐落于此,将杭州改名“临安府”,安安稳稳的住了下来。
此时江南虽是春光明媚,皇帝读书的崇政殿内却光线昏暗。身穿天子常服的赵构从椅子上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在他年轻的脸上,并无这个年纪应有的红润开朗,反而永远笼罩着一层阴郁的寒霜,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他背着手走了几步,忽然说道:“这么说,韩世忠果然是收了那逆臣钱粮资助?”“是。陛下圣明。韩世忠军中器械被服粮草远胜刘、张二部,皆因为此。”一个匍匐在地上的人赶忙回应。在皇帝面前,他连呼吸都小心翼翼,若是不说话,几乎没人会注意到这里还跪着一个人。此人正是提举皇城司的中官关礼,他偷眼打量着皇帝脸色,迟疑道:“其实……”
“啧。”皇帝不悦的盯着他道:“你也是旧邸的人,我若不信你,也不会让你坐在这个位置上,有话但讲,朕不怪你!”关礼这才点头道:“官家,小人收到探报,江东制置使张俊也有问题。他派人在浙西淮泗等地大量圈无主之地为军屯,又收购庄园土地,其中多有强买强卖不法之事。”
“嗯,朕知道了。”赵构听了这话,反而松了口气。这个张俊贪财跋扈,倒是让人放心些,有所求,便不会起异心。但是关礼的下一句话让他立刻重新紧张起来:“张俊虽号称军屯,却在庄园里广种桑、麻、漆树,而并非粮米。据查,他手下也与江某暗中往来,每月月末都有商船进出他在静海的水营,大多是麒麟商社的船。他庄园产出之物便是由此获利。”
“竟有此事!”赵构脸上顿时阴沉下来,暗道:江枫啊江枫,你竟然把手伸到了军中,真是其心可诛!这些武夫为了钱,什么都做得出来,看来得赶紧措置!
赵构挥挥手,关礼躬着身子退了出去。赵构重新坐到御案旁,面对一幅字帖,用手指一笔一画临摹空书。这是黄庭坚的一首诗:白鹤去寻王子晋,真龙得慕沈诸梁。千年往事如飞鸟,一日倾愁对夕阳。
官家对黄庭坚书法的喜爱天下皆知,这幅黄氏真迹是秦桧费尽心机寻得,献给官家,很是得了些褒奖。赵构写完,心情稍微松弛了些,伸手拿起身边一个奏本翻了两下,目光落在最后一句“臣张俊跪请圣安”。这是张俊保举岳飞为御营前军副统制的奏章。他本想批准,此时却有了别的想法。恩出于上,何必让岳飞领了别人的人情?正好,江南遍地都是乱匪和金贼的散兵游勇,大可以让他放手去做。但是,多一支人马便多了几万张嘴,这钱粮如何解决?赵构看了看下面压着的一摞各地请饷和赈灾的奏本,苦恼的揉了揉额头。
皇家每日用度已经尽量节俭,仍旧入不敷出。这时候只能勉强应付武官的薪俸,连宰相的官禄也是打了个二折。若不是从江枫那里“借”到些钱,朝廷只怕早已倒下。这个江枫怎么这么有钱?要知道,整个绍兴元年,南渡的朝廷刮地三尺,全部财税收入也才一千万贯,只有大宋全盛时期每年岁入的八分之一,连给仅剩的那几万人马发饷都够呛,朝廷里的文官们只能拿到往日薪资的一小半。即便这样,这些从民间收上来的税赋也已经让地方上民怨沸腾,而那江枫竟然随随便便就拿出两三百万巨款,让自己这个皇帝情何以堪。更可恨的是,他居然逼着自己写了欠条!臣子让皇帝写欠条,还有王法吗?!赵构恨恨的锤了一下御案。不能等了,就算砸锅卖铁,也得建立起真正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军队!实在不行,再多发印一些钱引和度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