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日宴开始,众宾客齐聚于角商楼前。
幺妹张筱瑛抱着孩子,头痛吹不得风,用围巾把自己裹得像粽子。
待少爷小姐一一入座,隆春班管事的捧上来一个漆成白色的水牌子问道:“今个想听哪出戏?”
“想先听段秦腔,其他的我听不懂。”张筱瑛骚了骚后脑勺笑着说。她其实不怎么常听戏,打小听得懂的,最爱听的便是秦腔。
“依瑛子的。”旁边一个老太和蔼地笑笑。
管事“欸”了一声,将水牌子一合,碎步退了下去。
倏忽间出来一个女娃,约莫七八岁,小模样生得标致,唇红齿白,看了便叫人欢喜。
“这么小也唱戏?”张筱瑛打趣道。
正是江未已。
她上前半步,抬手抱拳向台下的少爷小姐们行了个礼。
“我就来给大家献献丑,来唱段《铡美案》。”
她倒是不慌不忙的模样,浪头带板,气运丹田。
“劝驸马休要,休要性情急呀!听包拯我与你呀,旧事重提呀……”
她练的是女老生,但阿爹总是叫她练女旦的把式,打算传衣钵给她。一来二去,对女旦算不上是精通,倒是把自己的唱功练了上去。
偶然间抬眸,瞥见一侧的角落还端坐着江怀谨。
他一身对襟褂子,颈上带着把长命锁。身子稍有晃动,长命锁下方挂着的小铃铛便“沙沙”地响。他正低头饮茶,估计也是认出了江未已,算不上遇上仇家,抬手向她摆了摆手,算是打了个招呼。
向左侧望去,是张家大姐张润月。她裹着一条貂裘皮草,大红旗袍。五官很有杀气,吊销眼,英气逼人。这样长相的妇人一般是抽烟的,但是她倒是没有,至少没有烟尘气。
张润月也是个顶顶有趣的人儿。张家是个传统的封建世家,近些年受到了西洋摩登思想的熏陶,因此不算太迂腐。于是在张家,女人独挑大梁入仕从商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张润月便是这类人。
她的前夫是个金发碧眼的洋人,这年头攀上洋人堪比抱上溥仪的大腿。她随夫嫁到西洋,丈夫有权有势,又有张家的帮衬,她借此黑白通吃,在那边混得可是风生水起。怎料那洋人本性放荡,在外头的情妇多的数不过来,又抽上了大烟,对张润月拳脚相向。
张润月性情热烈,怎受得了这窝囊气?待资产均转入自己名下之后当即与那洋人和离,回中国后偏是凭硬手腕杀出一条血路。
张家衰败,她便毅然决然回来,无奈之下混入了交际圈。如今与张客卿并肩挑起张家大梁,不打算再嫁,一生一世守在张家,死在张家。
其次是老爷张客卿。面容姣好,一副斯文宰相的模样。西服是黑色叠穿,翻领上扣着一只金色蝎子。他右手两指间夹着一条点燃的雪茄,眼神在烟雾中迷离而蛊惑。
她唱着戏,眼神在张客卿身上游走,忽然记起来那日花一万银元拍下盘中簪的男人,样貌与张客卿如出一辙。不,简直是一模一样。
“难道……同阿爹抢小铃铛的人就是传闻中的张老爷张客卿?”她心想,不禁瞪大了眼,心绪同唱词一般激昂:“啊哈,慢说你是驸马到……”
那这么说,那这么说……
传闻中抱着《盘中簪》自杀的戏子柳半卿,就是小铃铛?
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气沉丹田,才没让声音走样:“慢说你是驸马到,龙子龙孙我不饶。”
怪不得了,那日阿爹见到张客卿时气成那副模样,原来是见到情敌。
情敌抢走心爱之人也就够了,还不好好珍惜良人,出来沾花捻草,这叫谁看了不气?
江未已心中不禁“啧啧”几声,顶着这张脸犯贱,颇有几分天经地义的意思。她不禁想象张客卿在风月场所满口情话的样子,即使是他不说话,只消一个眼神,便能叫人乖乖将真心奉上。
许是带了气,她将张客卿当做反派,这一段唱得可是情绪激昂,大快人心:“头上打掉乌纱帽,身上再脱滚龙袍!”
“紧紧麻绳捆三道,我要是栽赃枉法我不姓包!”
一曲终了,台下连声叫好。
“好,好!今后演髦儿戏,会是个好角!”老太道。
说话的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坐的主座。估计是腿脚不好,屈身窝在一个小轮椅上,据说是前些年张润月在西洋定制,用的金丝楠木,是好东西。
再往后数,便是幺妹张筱瑛一家,男人入赘,带着娃坐在后头。叫什么不清楚,只听过张筱瑛喊他阿康。张家人有着同样的一双眼睛。
富家子弟素来生的白净,十指不沾阳春水,身子比女人还孱弱。读的书多,规矩也多,弯弯绕绕没完没了。
一圈人看完了,江未已愣是没见着方才在月洞门鬼鬼祟祟的小脚女人。
她心想:或许那位小脚女人是张客卿的留住客人?但张家大摆宴席,哪有不请客人出来动动筷子的道理?罢了罢了,估计又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老黄历。
倒不知为何,相比起那几位英气逼人的老爷小姐,张怀瑾举手投足一颦一笑,像极了江晚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