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听了五十余年戏,第一次曲终了,人不知身在戏外。管家最懂得看老夫人的眼色,当即请江晚舟小住。江晚舟自然不愿,摆摆手正要婉拒,管家却笑面虎似的与江晚舟纠缠起来,言语看似得体大方,实际上绵里藏针,句句都是威胁之意。
江未已在一边听得简直火冒三丈,设若是在戏院,她怕早就跳起来与管家撕斗了。但这是张家,她今儿要是这么做了,丢的不是自己的脸,而是整个隆春班的。
她叹了口气,右手往大腿上狠狠一掐,痛意触电般从大腿席卷全身,江未已好容易挤出了泪,拉着江晚舟的衣角大哭起来。
“爹,这儿一点儿也不好,我要回家!”
江晚舟愣了愣,立马反应过来,拍了拍江未已的背哄道:“不哭啊不哭,爹这就带你回去,啊?”
江未已哭声渐小,江晚舟边哄着她边抬头对管家讪笑道:“孩子不懂事,闹着回家里,您多担待啊。”
管家还欲挽留:“孩子可以让下人捎回去,您留下就行。老太太可就巴望着您能给她唱戏呢!”
“我要阿爹!我谁都不要我就要阿爹!”
江未已撒泼大哭起来,哭得愈来愈凶,惹得来往的张家仆人议论纷纷。
“哟哟,姑奶奶您可别哭啊,今儿可是大喜之日呢,可别把喜气给冲没喽!”老妈子连忙劝阻道。
“不哭啊,爹这就带你回家……”江晚舟哄着江未已,为难地看向管家,“您看这……”
管家左右为难,怕老夫人怪罪他没留住江晚舟,更怕江未已一个劲哭下去真把喜气给冲没了。他只好让步道:“至少多留一晚上,让下人给您置一间房洗洗身子吧?”
管家已经做出让步,江晚舟不好再推辞。
“那真是谢谢您了。”
天色渐晚,江未已同江晚舟一起留在了张家。张家收拾了一间屋子,抬了桶热水进去供江晚舟洗澡,江未已则坐在屋外的台阶上单手撑着脑袋,嘴中含着佣人赏的糖豆,食不知味。
铁头则将隆春班带了回去。归程路上,戏班的老一辈们心事重重,都在揣测明个报纸上会怎么写堂会戏上的事。
戏台上有戏台的规矩,老戏班最禁忌的便是在戏台上顿足乱骂。偏偏江未已触犯了这条禁忌,最好的结果是念在童言无忌不计较,就怕让有心之人揪住把柄,夸大宣扬出去,江未已今后赋闲家居,无班起用,成角儿梦就此化成泡影。
江未已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后槽牙“嘎嘣”一声咬碎糖豆,望着张家的高墙青瓦独自发愣。
这墙可真高啊,直直矗立上去,只能看到一小角天空。
她又想到方才的事。无论是张怀瑾给她砸彩头的事,还是管家纠缠着要江晚舟留在张家的事,每一件都叫江未已窝火不已。她无处泄愤,糖豆被嘎嘣嘎嘣地咬成了渣渣,手边恰好躺着几粒碎石,她捻起一粒用力一扔,碎石在空中飞成残影,掉落在地上跳了两下,最后撞在一个皮鞋鞋头上,不动了。
江未已眯着眼“咦”了一声,顺着皮鞋抬头,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张客卿走到江未已身前,左手夹着一根褐色雪茄,半倾着身子,蝎子尾上的流苏垂下,从貂裘大衣间扑出一阵烟草味,呛得人喉咙发紧。
“你们班主在里面吗?”
“不在……哦,在的。”
平常只能在他人口中听到的风流人物,此时就站在江未已身前。江未已舔舔发干的嘴唇有些害怕,也许是因为想到了永乐楼里的骇人故事,也许是因为张客卿太有攻击性,压迫感令人喘不过气。
江未已于是点头又摇头,想着退后几步,却正巧撞在台阶上,踉跄着差点跌个跟头。
“方便我进去么?”他掐掉烟头,弹在地上踩熄火星。
张客卿忽而低头一瞥,望见她脚脖子上的铃铛登时一愣。
“方便。”江未已忙不迭地点头,讲完了才反应过来阿爹这时可能在洗澡。于是伸手去抓,终是落空。
“为何要这么怕他,他又不会吃了你。”又是一阵脆朗的声音响起,江未已这才发现后头还跟着一个人。
正是张怀瑾。
她脸色瞬间黑得像锅底,一想起永乐楼那档子事她就来气。头先被张怀瑾用大洋砸出的那个大包到现在都没消,黑黑紫紫一碰就疼的要命。
于是乎,江未已把头一扭,蹲坐在一边不搭理他。
打不过还躲不起么!
“我这次没把你怎么样吧。”
张怀瑾皱眉,只好绕到一边,掏出袖中的一个小瓷瓶,从中挖出半点膏药,轻轻抹在江未已额头上。
这件事是他不对,他总归是知道的。心头像是有把筢子在一个劲的挠,不舒服。思来想去,还是绕了路,专程给江未已赔罪来了。
怎知在路上遇见了张客卿。
张客卿满面愁容,同墙面差点相撞都不自知。
张怀瑾也觉得稀奇,从未见过张客卿有过这副模样。
“黄鼠狼给鸡拜年……”她在心里头嘀咕。
江未已又将头一扭,毕竟还要阿爹还在里边儿,她不敢作威作福。
没错,她就是小心眼了,总觉得张怀瑾同她有仇似的,碰上面就没好事儿。这深宅大院弯弯绕绕的,也不好拍拍屁股就走。
张怀瑾算是知道了,这小妮子在跟他怄气。
他冷哼一声,干脆一把按在江未已肩头,微一使力,将江未已死死锁在原地。
这下便是不敢再动弹。
“你再动动试试?”试试就逝世。
那人温柔又霸道,同他爹如出一辙。
里头忽然“哐当”一声,传来琳琅破碎的异样声响。从大红窗纸望进去,烛火摇曳,两缕鬼影相对而立,剑拔弩张。
屋外的两人也不是傻子,自然瞧见了里面不对头,江未已慌了神,颤悠着起身作势向屋里奔去。
“莫去。”
她半道却被张怀瑾擒住手腕,动弹不得。
“里头不对劲!”
“里头很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