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盘中簪》在张家神出鬼没,打台戏离奇起火,张家已经有不少人开始议论。
“你说,这会不会跟二夫人有关啊?”
“我看铁定有关,她原先就是个戏子。”
关于柳半卿的风言风语在张家暗传开来,被张客卿抓到,打得半死,这才止了嘴。
随后又举行了几次打台戏,均是频频起火。有胆大的下人蹲在草丛见偷偷观看打台戏,回来时却三魂丢了七窍,半人不鬼。只说在镂金台后台瞧见过一个幽幽鬼影,身材曼妙,依稀看得出来是名女子……不不,是名女鬼。这样一来,给镂金台唱打台戏这件事令不少戏班闻风丧胆,肯接镂金台打台戏的更是寥寥无几。
张客卿出了高价,重金之下必有勇夫,一不知名草班子颤巍巍接了这场戏,同行为此深深捏了把汗。
直到第四次打台戏,戏子有惊无险地唱完,下台时戏服早已湿透了。
怪事发生的起源,都是源于《盘中簪》接触了柳半卿之后。
“娘,这个人,留不得!”张润月坐在太师椅上大喊。
张母伸手摸来痰罐子,吐了口痰,对张客卿说:“你也看到了,这个女人过门前什么事都没有,过门后,了不得,什么孤魂野鬼都来凑热闹。”
“娘,镂金台是我想要建的,跟她没关系。至于起火,恐怕是对家人有意为之。”张客卿坐在主座,疲惫地揉着太阳穴。赌场那边常有人挑事,大后方也小事不断,他实在心力交瘁,心烦意乱。
张润月喋喋不休:“我去寺里拜了拜,连大师都说我们家有妖邪,不尽快祛除,后患无穷。”
张客卿不语,发了一会儿愣,摆摆手:“行了,你们都静静,我真的很累。”
他们在堂屋讨论的时候,柳半卿就在屋外听着。如果她脚边有什么瓷器,她一定会不小心弄出声响。
她捂着嘴,听到了张客卿那句“我真的很累”,咬着牙忍住的泪水措不及防地崩落。
她逃回轩兰院,堂屋内的张客卿心脏猛地一滞,心有灵犀地追了出去。
张客卿仓皇推开门,却见柳半卿正坐在沙发上绣东西。
她一身素白长袍,丝绸般的青丝上没有任何华美的装饰,温柔舒雅,愈发像个大户人家。
张客卿蹲在她身前,有些惊讶,想问却无从问起,便说:“做什么呢?”
柳半卿翻起手中的手帕:“我跟翠丫学了下女红,好看吗?”
张客卿见她没有异样,觉得是自己多心了:“瞧你缝得跟鸡屁股似的。”
张母的生辰很快到来,来客如云,在院子里大摆宴席后,都聚在镂金台前看戏。
压轴戏是《穆桂英挂帅》,开场铿铿锵锵,走出来一位戏子。那戏子穿蟒扎靠,头戴七星额子,旁插雉尾翎,左手揽一大帅旗,扮的是穆桂英。她开口唱道:“辕门外那三声炮,如同雷震,天波府里走出来我保国臣……”
台下连声叫好,连张母都看直了眼。
“唱的真好,只不过,这戏子怎么有些眼熟?”
说话的人是翠丫,旁边挤着看的斗芳也道:“我也觉得眼熟,有点儿像……”
“柳半卿?”
“夫人?”
斗芳和翠丫异口同声道。
连斗芳和翠丫都看得出来,张母不可能认不出。张母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瘪着脸,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一起,十分可怖。
张润月在一边不甜不酸地“咦~”了一声,张筱瑛摇着两条腿,正要喊出声,被翠丫连忙捂住嘴。
如云的宾客却没有发现异样,掌声雷动连声叫好,也有几位暗地里觉得台上的戏子眼熟,但怎么也不敢往张家夫人那方面去想。
台上唱戏的柳半卿此时还不知自己惹了大事,唱得那叫一个聚精会神,气吞山河。这出戏便是她绞尽脑汁想出来的最有诚意的寿礼,她拿出了压箱底的功夫,只为博得张母一笑。
柳半卿上前两步,一瞪眼,接着唱道:“头戴金冠压双鬓,当年的铁甲我又披上了身,帅字旗飘如云,斗大的穆字震乾坤……”
只怪她唱得太投入,越过最前排的张家内人,眼神直勾勾望见了坐在大后方的那个女人。
那女人正是她成亲那日仓皇而逃的美夫人,柳半卿喊她娘。
柳半卿先是一惊,又是大喜,但一想到那日夫人躲着她的样子,又有些不太确定,便打了个只有她们母女才知道的手势,如果真是她娘,自然会按照暗号前来找她。
柳半卿摇着翎子,上前一步,唱道:“恭祝夫人生辰大喜,事事如意,万寿无疆。”
台下连声叫好。
她顾不上将戏服换下,便下了台,道张母面前毕恭毕敬地行礼,像个给夫子检查作业的学生,既紧张又激动。
然而,张母却黑了脸,猛一拍身旁的小方桌,甩下一句“丢人现眼,伤风败俗!”便拂袖离开,剩柳半卿一人在原地傻了眼。
在座的各位来宾不明所以,纷纷议论。来宾中有几名记者,见机咔嚓一声拍了照片,心里默默打了篇精彩纷呈的花边新闻稿子。
柳半卿最后是被拉着下去的,她画着油彩的脸依旧喜庆,眉宇间却锁着说不尽的忧伤。
她被拉到角落处,拉她的是服侍张母的老娘子。老娘子一把扯掉她身上的戏服,甩着肥大的裤腿,满是污垢的鞋面在西服上乱踩,头冠往地上狠狠一摔,皎白珠子咕噜噜四散而开。
那身戏服简直是柳半卿的命根子,她连忙去抢,老娘子却不罢休,连带着她的手指一齐踩。
“烂眼边儿就是烂眼边儿,戏穿了一身,烂在骨头里。”老娘子飞扬着唾沫,尖利的指甲在戏服上狠狠一刮,戏服刺啦一声撕成两片。
柳半卿抱着戏服瘫倒在地,仿佛被撕碎的不是戏服,而是她。
从柳半卿被拖走到戏服被撕烂,在一边看着的张客卿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他神色黯然,不停抽着雪茄,一扫平常的虚浮轻佻,表情中有几分怒气。
张客卿把柳半卿抱回房中,回轩兰院的路莫名的长,张客卿走了很久。
“为什么,会想着上台唱戏?”张客卿边叹气边问。
“你建镂金台,不是让我唱戏的么?”柳半卿抱着他的脖子,眼睛忘了眨似的,一直铮圆着。
“可你现在不是戏子,你可知道,这场生日宴我是请了很多上层名流的,你以张家夫人的名义上台唱戏,这会让我、让张家……很难堪。”他疲惫地说道。
柳半卿眼睛不知望向什么地方:“我知道了,对不起,我让你丢脸了。”
张客卿把她抱回屋,自己却走了。他公务缠身,码头和赌场争纷不断,本就忙不过来,如今又出了柳半卿这档子事。在场的记者自然是拍到了,张客卿不得不动身去解决,否则明日娱乐头条上就有他的名字。
张客卿走的时候,柳半卿问:“什么时候回来?”
张客卿没有回答。
她独自一个人坐在地上,靠着沙发,在黑暗里一直等,一直等。
她没有等到娘,没等到张客卿,却等到了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