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半卿小产了。
未长成的婴儿泡在血水中,脐带与四肢无力地在水中沉浮。柳半卿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从床上爬起来,拖着不硬朗的身子硬是爬到了血缸前。
她用双手托起血缸中的死婴,死婴像棉花一样没有重量。
“玉书、玉书……”
婴儿已经长成了鼻子眼睛,小脸邹巴巴拧成一团,算不上好看,但在柳半卿的眼里却美若天仙。
“呜呜唔哇哇……”
她把死婴搂在怀里,嘴中爆发出乌鸦般的哇哇鸣叫,那鸣叫像是垂死的野兽,每一声都凄厉绝望。
得知消息的张母匆匆赶来,她的难过不亚于柳半卿,甚至一度半晕厥状态,在得知死婴是个女孩儿之后方才悠悠转醒。
“还好,还好。”张母口中的还好,不知是为了柳半卿没事,还是为了死去的婴儿是个女孩儿。
不少下人聚在屋外窃窃私语。
“什么?这才怀了几个月啊,这么快就小产了。”
“是啊,就是因为这个孩子,张母对她的态度才大变,这下没了,少太太今后的日子难过喽……”
“是个女孩儿,女孩,散了吧散了吧。要死的是个男的,少太太的日子才叫难过哩!”
“切,就是生下来也没用,还不如死掉了。”
“女的啊……”
柳半卿自然听到了门外的私语声,她勃然大怒,歇斯底里地大吼:“你们是不是人!你们究竟是不是肉做的!女孩儿的命就不是命吗?!她就不是我的孩子吗?”
她指着围观的女佣道:“你不是女的吗?你呢?你不是女的吗?你们的命就可以随意践踏?随意丢弃?”
柳半卿双眼血红,左手抱着死婴,右手指了指自己的胸脯:“张润月不是女的?张筱瑛不是女的?他们的命就金贵,我的孩子就不金贵?难道就因为她的娘,我,是个戏子,天生贱命?!”
围观的下人们被柳半卿吼得一愣,纷纷噤声。缄默一阵,有个老娘子站出来,翻着三角眼道:“你甭不知好人心,我们也是实话实说。你哪儿能跟咱的小姐比?你甭以为嫁进张家,就姓张了,我呸!”
有人拉了拉老娘子的袖口:“甭说了甭说了,老爷听了得挨骂。”
老娘子把袖子一抽,骂骂咧咧:“去他娘的,现在老爷不在,可没人罩着她!我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就是太太来了也甭怕,我敢拍胸脯说,没有人会拦我!”
柳半卿闻言,只是兀自的笑。
张客卿一走,柳半卿没了最大的靠山。以往的张家尽管处处让柳半卿难堪,但这样的张家,竟是张客卿为她死撑下来的乌托邦。而现在,张家撤去了虚伪的面纱,露出了真正的模样。
众人听老娘子一说,觉得挺有道理,纷纷加入了对柳半卿的声讨。各种肮脏低俗的字眼鱼贯而入,以往的“少奶奶”喊的有多欢,现在的“烂眼边”骂的就有多爽。
柳半卿成了戏中的西楚霸王,第一次感受到了真正的四面楚歌,孤立无援。
她只差自刎乌江这一折子戏了。
“你们是太闲了,还是不想干了?净在这说风凉话。”
柳半卿没想到还有人帮她说话,以为是张客卿回来了,急忙抬头,却望见了江晚意。
江晚意搀着斗芳,厉声呵斥声讨的下人。下人们碍于她背后的江家,便纷纷不敢作声,风流云散。
柳半卿愣住了,她不可思议地望着江晚意。
江晚意驱散了人群后,只是高高地瞥了眼柳半卿,便转身走开了。
柳半卿小产后,张母再没来过轩兰院。倒是张母身边的丫鬟来了一次,撤走了轩兰院所有下人。
翠丫见仆人都往外撤,心中震怒,拉住张母身边的丫鬟,吼道:“好大的胆子!谁让你撤走他们的?”
丫鬟甩开翠丫,冷冷道:“这是太太的意思,你管不着。”
翠丫正想骂,却被柳半卿拦住:“罢了,我们也用不了这么多的人。减小开支,也是帮阿卿省钱。”
“夫人!”
仆人撤就撤了,只不过是翠丫做的活多些,院子打扫起来难些。但欺人太甚的是,连送到轩兰院的饭菜都是张母一桌吃剩下的。
“夫人!他们真是欺人太甚!”翠丫手中提着一个篮子,篮子中的饭菜油水极少,看起来毫无食欲。
柳半卿却十分大方地摆了摆手:“拿来拿来。”
她一把拉过翠丫手中的冷饭冷菜,大口吃了起来。
“夫人,你受委屈了……”翠丫瘪着嘴,要哭了似的。
柳半卿边吞咽着饭菜,边含糊道:“有什么受委屈的?这有菜,有肉,以前那大鱼大肉的我还吃不惯呢。来,你坐下,一起吃。”
翠丫知道柳半卿是在安慰她,擦擦眼泪道:“怎么能呢,您可是夫人。”
柳半卿大笑道:“我只是个戏子,比你地位还低呢。”
翠丫闻言,不敢再推辞,便拉了凳子坐下来,捧起碗小心翼翼地吃了起来。
柳半卿则是狼吞虎咽。她近日来总是很饿,其原因不言而喻。
轩兰院一尘不染,井井有条,这其实不是翠丫一个人的功劳,而是柳半卿亲自上阵。
她劈柴,刷桶,换上了粗衣麻布,天不亮就起来洒扫庭除。
她混迹在张家仆人堆里,做起了大小家务,甚至做得比张家下人还要好,一个人顶三个人。
柳半卿并非是为了博得各位的同情,而是觉得自己有罪。她跟张家的人终究不一样,进入张家过的惬意日子,都是她柳半卿偷来的,欠下的。
她欠张家,欠张客卿,也欠玉书。于是,她要赎罪。
但在张家,柳半卿什么忙也帮不上。她不是张客卿,不会打理商铺。也不是张润月,没有交际手腕。她能干的,只有张家大小杂务。这对柳半卿来说并不困难,她从小就做到大,只不过是干回了老本行。
张家的下人们都说:张家少了个少太太,多了个姓柳的仆人。
这件事自然而然传到了张润月耳朵里。
彼时,张润月正在梳妆台前画眉,听见丫鬟递来的消息,有些纳闷:“她又是在闹什么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