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国公府。
杜院长和赵长幸都已经回去了。
云葭等人也已经吃过晚膳,如今却还未曾散开,依旧于堂间而坐。
霍七秀和云葭坐于窗边的罗汉床上,而徐琅和裴郁则坐在圆桌旁。
徐冲久未回来,不知道现在到底是何情况,每个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大好看。
其中最为难看的反倒是裴郁。
自徐叔走后,他便一直都有些忐忑不安,生怕徐叔因为帮他而出事,他自是坐立难安。
就连先前吃饭都没吃多少。
不清楚这会是什么时辰了。
但见身旁今日新换的烛火已经燃烧了一半,便知晓夜已经深了。
当下。
他再也坐不住,手撑着桌子忽然站了起来。
他一动。
屋中其余人的视线便落在了他的身上,云葭率先出声询问:“怎么了?”
裴郁看着她哑声说:“我想去宫门口等徐叔。”
他嗓音艰涩,看着云葭的目光也不如平日那般坦然,甚至有些躲避。
倘若徐叔真的因为帮他而出事,那他真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不管他们是何想法,他都不会原谅他自己,也没法再坦然地和她在一起。
“我跟你一起去!”
说这话的是徐琅,他虽然平日总跟徐冲吵吵嚷嚷,一天不斗嘴都难受得慌,但他打心里还是十分关心他家老头子的,如今见时间一点点过去,他家老头却还没有回来,徐琅岂能不担心?
“走!”
二人说着就要出去。
云葭正要出声阻拦,外面便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惊云激动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姑娘,陈护卫回来了!”
云葭听罢,忙说了声“快请人进来”,又与正准备出去的二人说道:“你们先等等,看陈集怎么说。”
先前要吃晚膳的时候。
云葭见阿爹还未回来,便让陈集去城门口打探下情况,看看现今是何模样了。
裴郁和徐琅听说陈集回来,自然也就先按捺住了原本准备出去的步伐,重新坐了回去。
他们才坐下,陈集就从外面进来了。
未等他行礼问好,徐琅性子急,率先看着陈集发问:“陈集哥,怎么样?我爹没事吧?”
云葭也说:“不必拘礼,你且说下现下是何情况。”
陈集也就未再拘泥于那点礼数,只朝众人一拱手,便与他们说道:“国公爷进去后没多久,袁大人也跟着进宫了,之后属下看有内侍分别往陈、庄两家跑,是奉圣上旨意去传唤他们了。”
“这是什么意思?”
徐琅皱着眉问:“陛下是准备彻查此事了?”
云葭沉吟片刻,答道:“应该是,这三位大人正是今次秋闱审卷之人,不过——”她想到陈集先前说的那番话,不禁皱眉询问,“你刚刚说是袁大人先进的宫,之后才有内侍出宫去传唤庄学士和陈尚书?”
“是。”
陈集点头。
云葭沉默,手指却轻轻敲起桌案,这是她惯来想事的动作。
看来这位袁大人应是先知晓了此事。
若是如此,这件事倒是要好办许多了,他既为此事而进宫,必然是看过阿郁的卷子,方才发现其中的不对劲。
以他的为人品行,若知晓其中有鬼,必定会彻查。
无论如何,至少可以证明阿郁的卷子曾经真的存在过。
云葭想到这不由稍松了一口气。
与对面的裴郁对视一眼,见他面上的紧张也跟着少了许多,不过很快裴郁便又看向陈集急迫问道:“那徐叔呢?他现在怎么样?”
这是他如今最担心的事了。
也是在场其余人最担心的事。
比起成绩。
裴郁显然更为担心徐冲的安危。
陈集知晓他们心中担忧,自是未曾隐瞒,如实禀道:“今日看守宫门的正好是那日来府里吃喜宴的江北江大人,他亦十分担心国公爷,先前他着人进去打探过。”
“具体如何不得而知,但今夜,国公爷是跟那位袁大人一道留在帝宫吃的晚膳。”
这话一出。
在场众人都不由松了口气。
能跟皇帝一起吃晚膳,至少表明他今日此举并未惹怒圣颜。
众人心里高悬紧绷的那根琴弦终于松动了一些,先前一直未曾说话的霍七秀也终于松了口气说道:“好了好了,你们现在能放心了。”
“折腾了一天,你们也累了,都先回去歇息吧,我在这等你们爹回来,要是有什么事,我再让人去喊你们过来。”
可谁肯回去?
人还未回来,具体如何也不得而知,无人肯在这个时候走。
云葭知晓裴郁心思重。
这会回去别说休息了,恐怕更加不得安生。
阿琅也是如此,他平日虽然总跟阿爹斗嘴,见面也说不了几句好话,但他的心其实很细腻,要让他回去,只会让他更加难受。
便转头与霍七秀说道:“您不必管他们,他们要等就等,何况阿爹没回来,我们就算回去也休息不好,还不如在这一道等消息,也省得待会来回跑了。”
霍七秀见他们态度坚决,也只能叹了口气。
点了点头,未再多言,也未再相劝,她吩咐柳芽去外面看着,又让桃桃去厨房喊人准备些吃的送过来。
裴郁和徐琅还是想去宫门口守着。
可马上就是关城门的时候了,云葭自是不肯答应:“你们没官身,又没令牌,城门口的大人们不会为你们开门。再等等,既然陛下没有因为此事而与阿爹生气,他今夜回不回来都会着人过来送信。”
她说罢又看了一眼外头。
“再过会,宫门就要下钥了,是人还是消息,也都在这两刻钟了。”
众人听她这样说,一时也无话。
裴郁和徐琅自是无法左右城门开关的,此刻便是再不情愿也只能重新坐了回去,陈集也回到外面去守着了,霍七秀和云葭则依旧坐于罗汉床上。
屋中静悄悄的,一时谁也没有说话。
就连外面伺候的下人们也都一个个屏息凝神,不敢在这个时候乱出声。
——直到一阵急促有力的脚步声在外面响起。
惊云抬头,瞧见有一高大男人从夜色中踏步而来,眯眼打量,待瞧清他的身影之后,她忙朝里面激动喊道:“夫人、姑娘,是国公爷回来了!”
屋内众人一听,纷纷起身往外走去。
等徐冲近前的时候,云葭等人也都已经从屋子里面出来了。
徐冲虽已从陈集的口中知晓他们还在等他回来,但迎面看到这一张张熟悉的脸还是让他心中微震。
尤其瞧见他们面上未曾掩饰的担忧和关切。
徐冲心中生暖,一路疾驰而来被冷风吹得有些僵硬的脸庞也在此刻变得松软下来:“这么晚了不去歇息,等着我做什么?”
嘴上这样说着,但他还是笑着拍了拍裴郁和徐琅的肩膀,然后握着霍七秀的手,看着云葭说道:“阿爹没事,别怕。”
云葭先前一直强撑着。
就是怕在霍姨他们面前先露了怯,让他们更为担忧,此刻见阿爹平安回来,她心中安定,便有些没忍住红了眼眶。
没让眼泪流下。
她才感觉到眼中滚烫起来一阵泪意,便连忙拿帕子擦拭了下眼角,重新语气镇定地与他说话:“您饿不饿,霍姨让厨房给您热着鸡汤饭。”
“还真有点饿了。”
徐冲笑道:“在宫里就没吃好。”
霍七秀一听这话,自是连忙吩咐人去厨房拿鸡汤饭,又问徐冲:“还有没有别的想吃的?我让人一道准备过来。”
徐冲摇头:“不用,拿几碟子酱菜就好。”
他这会也吃不下别的。
丫鬟领命去厨房拿吃的,徐冲则领着一家子往屋中坐。
他才坐下。
裴郁察觉出他说话时喉咙有些微涩,忙倒了一盏茶给他。
徐冲瞧见,又是一笑,一眼扫过身边众人,知晓今日他们必然也未曾安生过,便拉着霍七秀在身旁坐下,又同几个小的说:“你们坐,我没事,别担心。”
他说着拿起茶盏喝了一口。
云葭等人一道听话地坐下,徐琅则急着发问道:“老爹,怎么样啊?我听陈集说那三个大人都进宫了?陛下怎么说,裴郁的卷子到底怎么回事?”
他张口便是一连串的问题。
徐冲这会也没跟他斗嘴,如实把之前宫内发生的事与众人说了一遍。
徐琅听完之后就立刻气得拍案起身:“到底是哪个混账东西偷了裴郁的卷子,要让我知道,我非得把他狠狠抽一顿!”
云葭的脸色也不好看。
只是她未开口,心中想得也要更多一些。
既然是通过阿郁字迹找的卷子,那就代表这人必定十分熟悉阿郁的字迹,甚至于可以说是他的熟人……他又不似旁人那般喜欢在外写诗做文章,西街那时倒是写过信,却也无人知晓他的身份。
如此看来,竟然只可能是他的身边人。
家里人不可能。
阿郁平日就只让小顺子和二虎在身边伺候,那边整日有人看着,也没人敢轻易靠近他的房间。
元宝和吉祥倒有机会接近,从而知晓阿郁的字迹。
可他们从小就生活在家里……
倘若他们都有问题,那这府里恐怕也没几个好的了。
那么只有可能是书院那边或者裴家那边?
到底是谁要害阿郁?
先前云葭不好说,此刻却不由看着裴郁问道:“你心中可有猜测的人选?”
这也是徐冲最想知道的事,他嘴里还跟着说了一句:“贡院那边看守十分森严,这人能拿走你的卷子,不仅需要知晓你的字迹,还得提前知道贡院那处的布置,武功还不可能低,要不然他不可能躲掉层层看守神不知鬼不觉的拿走你的卷子。”
徐冲越想越觉得这人实在神通广大。
到底是谁如此处心积虑要这样加害郁儿!
他其实在宫里知道这件事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裴行昭那个狗东西!但听说他这阵子和他那个儿子的关系十分恶劣,儿子高中,他这个当老子的都没什么喜色,反倒有点不高兴。
这样一来。
徐冲倒是又觉得不可能是他了。
“难道是陈氏?”徐冲皱眉发话。
这番话倒是引得徐琅共鸣,他也猜测是这个毒妇。
“肯定是她!”
徐琅一脸怒火朝天的样子:“当初她在长街给裴郁泼脏水不成,又被裴家赶了出去,她肯定是对裴郁怀恨在心才做出这样的事,正好裴郁没法高中,她那个儿子就没对手了!”
“这个毒妇,真是气死我了!”
“我瞧着不太像。”一直没有发表意见的霍七秀忽然开口说了这么一句。
见父子俩看过来,她依旧抿唇沉吟道:“刚才大哥说了,这人又得认识郁儿的字迹又得提前知晓贡院那边的安排和布置,还得会武功。”
“武功和字迹这个,陈氏那处倒是有法子。”
“可贡院那边——”
“陈氏即便手段再厉害,手也没法伸这么长吧,她如今和裴家交恶,陈家那边又不可能这样帮她,她怎么可能买通贡院那边的人让他们如此帮她?”
“用钱?”
“我觉得那人还不至于这么傻。”
“科举一事向来是国家根本、重中要事,这事若查出来,可是诛九族的大罪,那人难道不要命了?”
“我跟霍姨一个想法。”
云葭接过话续说道,“以陈氏对阿郁的恨意,她若有本事害阿郁,绝对不会以这样的法子,费时又费力。”
裴郁先前一直低着头在想这事。
此时冷不丁听到云葭说这一番话,忽然想到当日去贡院赴考的时候,云葭对他的层层嘱托。
徐琅显然也想起来了。
他突然啊了一声,然后对着云葭说道:“怪不得阿姐那次一直叮嘱裴郁注意些身边人,你是担心陈氏害裴郁?”
这事徐冲和霍七秀都不知道。
此刻听徐琅忽然提起,不由奇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事到如今,云葭自然也没隐瞒,便如实与二人道:“我就是担心陈氏怀恨在心,在贡院那边污蔑阿郁,怕他因此被连累。”
她说完见父亲和霍姨面露沉吟之色,她亦抿唇沉吟道:“我是想,以陈氏的心思,她若有法子和手段,在贡院直接污蔑阿郁作弊是最好的。”
“这样阿郁不仅没了这次的功名,日后也不得再赴考。”
“这是最简单也是最致命的法子。”
前世陈氏就是这样加害阿郁的。
所以事先阿郁去参加科考的时候,她才会再三嘱咐让他小心身边人,以防别人塞给他什么东西。
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科考之时倒是没出事,反倒在贡院那边闹了事。
“可这次——”
云葭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但她心里总觉得这次的做法总有点说不出的奇怪。
明明这次的事件同样对阿郁不利,却又有种隐隐在保护阿郁的感觉,并没有想伤害他本人,只是不想让他高中?
云葭也觉得自己这个想法荒谬至极,所以她并未说出来。
仍看着裴郁问:“怎么样,有想法吗?”
其余人也把注意力都落到了裴郁的身上。
可裴郁在他们的注视下,沉吟许久,还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一时半会也想不到,书院里的那些同窗平素与我也算交好,何况他们之中虽有家世清贵者,却也没有这样大的本事可以事先知晓贡院那边的布置。”
“自然,若是一早就买通贡院那边的人,提前知晓里面的安排布置,倒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这么一来,这人选方面就一下子扩散得太开了,更加不好知道是谁要害我了。”
“而且先前霍姨说的很对,若用钱财买通那边的人,这事实在太过危险,也太容易被查到,我也以为不大可能。”
“至于裴家那边……”
“知晓我字迹的人并不多。”
如此一来,这事倒像是成了一桩无头悬案。
裴郁实在猜不到会是谁这样处心积虑加害于他。
这一切让他觉得有些可笑也有些荒谬,他的脸上扬起一抹自嘲的笑,摇头道:“为了我一个人,如此伤筋动骨,是不是太费时费力了一些?”
“何况那人若真有这样的本事,要加害于我,又为何不在贡院直接害我?”
“反而做这么多事,我实在想不明白。”
徐冲见他深锁长眉,一脸苦恼之色,忙道:“好了好了,想不到就别想了,反正这事圣上已经插手了,无论是哪路魑魅魍魉,必定会查一个水落石出,你也不必太担心了。”
“至于你那个卷子……”
“明日早朝想必就会有结果了。”
徐冲想到这又有些担心,也不知道袁野清那人有没有把握全部默写出来。
云葭也在桌子底下悄然地握住了裴郁的手。
裴郁知道她是在安慰他,轻轻回握住之后忽然看着徐冲郑重说道:“多谢徐叔。”
“为了我的事让您如此颠簸,我……实在有愧。”
说谢太浅薄。
可除了这声谢之外,他这会也实在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了。
“跟你叔客气啥?”
徐冲不爱听这话,皱着眉怪了一句。
又见天色已晚,几个小辈也都熬累了,便说:“你们熬了一天也累了,都回去歇息吧,我跟你霍姨吃完东西也准备回房了。”
这会云葭三人倒是没说什么,都点头答应了,然后便起身与二人先提出告辞了。
三人一道往外走。
因为发生这样的事和不知道幕后推手究竟是谁,他们身边萦绕的气氛也变得有些沉闷,最后还是徐琅率先说道:“老爹不是说了吗,明日早朝就会有结果了,你就别担心了,以你的本事,肯定能高中!”
他说着又拍了拍裴郁的肩膀。
以示鼓励。
裴郁并非是为此事沉默,而是在想藏在这件事情之后的人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