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努努力,猎宫就在前面了。”九巍山下,衣衫褴褛的流民相互搀扶,往上爬去。
他们于昨日看到了浩浩荡荡的车队往洛都外驶去,中心的鎏金雕龙车蔚为壮观。
听洛都的百姓说,这是圣人出行,将去九巍山春猎。
流民们跋山涉水,仍对君王抱有幻想。
张平安背着张小竹,默不作声地走在流民之中。
那日,一位公主的车驾差点碾过他的女儿,他便意识到,圣人和他的女儿大抵不会有任何差别,但他仍然想亲眼看看。
终于依稀看到了汤泉宫的轮廓,从下往上仰视时,可见它翼角如飞,脊上吻兽威严逼真。
这座数丈高的重檐歇山的宫殿,如皇权一样高不可攀。
玄裳金甲的士兵听到了山下来的动静,手中的长枪一转,朝向了前方。
见是流民,为首的金吾卫神情一肃,冷声道:“圣人春猎,九巍山戒严,尔等速速离去。”
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上前,躬身道:“草民李六合,建昭九年霖州青山镇秀才,欲见圣人,以求生路。”
李六合花甲之年方考上秀才,在边陲的青山镇当了许多年教书先生,算是当地德高望重之人。
然而金吾卫不会把他看在眼里。
“若往前,视尔为刺客,杀无赦。”
圣人本就烦心流民,这些从边关跑到了洛都的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看一眼都嫌晦气。
李六合不可置信,上前一步,痛声道:“狄人犯边,圣人难道要置黎民百姓于不顾吗!?”
狄人年年秋天来犯,冬天退兵,霖州地险,他们越不过的。宣朝既纳岁供,何须与狄人起兵戈?
金吾卫冷漠的神情说明了一切。
读圣贤,顺教化,应试三十五年,从及冠韶华到垂垂老矣,李六合以他的秀才功名自豪。
他一生的抱负,一生的志向,都寄予那句“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
但跋涉三十个日夜,圣贤书没有告诉他,君王会弃百姓于不顾。
他浑浊的眼中骤然迸发出凌厉的光来。
张平安似乎知道他要做什么,他挤开人群,向前冲去:“夫子——”
张平安的算术是他教的,青山镇的大半数人,读书写字都是李六合开的蒙,他没能做成官,治理一方,却也有满镇桃李。
李六合迎头上前,金吾卫呵斥:“再进一步,杀无赦!”
李六合没有犹豫,没有畏惧,直直地撞向了银光烁烁的长枪。
他那样瘦,老得只剩一把骨头,一点皮肉。长枪贯穿他的胸膛,殷红的血迸射而出。
张平安愣愣地睁着眼,满面都是黏腻温热的血。他用尽全力接住了李六合,病弱的身体硬是站得笔直。
“君不仁……君不仁!我以我血谏圣人……”
李六合的声音破得像是残旧的风箱,失焦的瞳孔空洞地望向头顶灿烂的春日。
这是农耕的好时节,但他的麦田已被狄人烧成焦土。
不重要了,因为他再也看不到,看不到青青的麦苗蓬勃向上,看不到暮色里袅袅的炊烟,看不到放学的孩童跑过他身前。
张小竹胡乱抹着脸上的湿热,却发现怎么也抹不干净——那是李六合的血,是她懵懂的眼泪。
有人呜咽着,低声唱起边关的民歌。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歌声越来越大,哀极痛极,金吾卫列阵,握紧了手中的长枪。
九巍山里,一群锦帽貂裘的年轻男子驱马向前,形成了围合之势。在逐渐缩小的包围圈中,一头年幼的鹿四处乱撞,却发现往哪都跑不出去。
“角还没长齐,是头雄鹿。”有人出声笑道,声音骄矜随意,他们知道他们会猎得这头鹿。
“嗳,没长大的鹿,鹿血一样也有那般功效吗?”
这群人哄笑起来。
“这样慢悠悠,不知何时能射中它。”一个年轻男子接过话,动作漫不经心。他搭弓,对着那头小鹿胡乱比了比位置,而后射出一箭。
小鹿打了个哆嗦,四蹄都发着抖。它如往常一样出来吃些鲜嫩的春草,不知为何今日遇到了这样可怕的事情。
男子的箭矢只堪堪擦过它的尾巴,带出一点血来。
人群又笑了起来:“换我了,换我了,贺三郎,你这准头不行。”
他们只是在享受着这头幼鹿的恐惧罢了。
忽而林中响声翕动,树叶沙沙作响,继而声音越发剧烈。他们身下的马匹躁动起来,似乎连大地都开始轻轻的颤抖。
小鹿终于找到了机会,慌张地寻了个空隙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