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季灿烂的开着,常春藤在风中轻轻摇曳,黑色的吉普车驶离了公馆,往机场的方向而去。
信春年纪小,遭逢大变,性情似乎一夜之间就沉寂了下来。她伏在车窗旁,安安静静地往外看去。
路上都是人,行色匆匆,带着繁重的行李,往车站或者码头走。
几周之前,滨江大街上黄包车来往不绝。衣着华美的富绅,风流恣意的交际花,人人都享受着远东明珠的繁华。
升平的岁月何其短暂,只要上位者的野心不曾停歇,战争随时都会发生。
车开着,经过乌泱泱聚集的人群。
是哪所大学的学生,正在外头抗议。
有人哭,有人叫,有人被军警推搡着往前走,战争失利,人人自危。
忽而有枪声响起,爆裂开大片的哀嚎。
朝笙下意识地捂住了信春的耳朵,而自己的眼睛也立刻被一双温暖的手覆住。
阿忠咬牙,继续往前开。
“别怕,朝朝。”青年的声音低得仿若叹息。
朝笙却将一只手颤颤地抬起,落在了周暮觉的手腕上。
掌心有温热的液体溢出,湿漉漉的,周暮觉看着她指节发白,用力将自己的手掰了下来。
不满李淮麟的年轻学生被军警呵斥。两方冲突起来,有人开了枪。
李淮麟要“重造共和”,但打了败仗,丢了土地,他也不会容许曹玉符得到一座繁华安定的城市。
是谁的哭声在城市的上空响起,弥漫着硝烟的空气滚烫得灼人。
朝笙回过头,看向车窗外的人间。
周暮觉垂眸,一点一点拂去她眼角的泪水。
*
机场,桨声呼啸。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乌云低垂,笼罩着这座城市。
海市的夏天总是这样,骄阳骤雨,猝不及防。
信春终于觉得松了口气。
那是她第一次听到枪声,枪响了,就会死人。
她试图去帮太太也提点东西,却被拒绝了。
“有周先生呢。”朝笙温柔地拍了拍信春的发顶。周暮觉露出个笑来,接过朝笙的箱子。
信春知道这是委婉的爱护。
她鼻头一酸,握住了朝笙的手,紧紧走在她的身侧。
桨声猎猎,卷起骤雨来袭前的长风。机舱里已坐满了等待着起飞的乘客,有认得周家这对年轻夫妇的,挥手打了招呼。
信春往里头走去,找到三个空着的位置。
朝笙回过头来,望向周暮觉:“阿暮?”
青年没再往前。
机场里,不知何时涌出了数辆墨绿色的军用车。
段芮年从里头走了出来。
“周行长,走吧。”
李淮麟吃了败仗,转头把目光盯上了海市的商人。
钱,军费,退路。
段芮年作为他的小舅子,责无旁贷地接过了伥鬼的职责。
周暮觉没回头,他只望着身前的朝笙。
“阿暮。”朝笙的声音在风中轻不可闻,落在周暮觉耳中,却字字清晰,“你要去哪?”
“见李淮麟。”周暮觉抬手,替她拢起飞扬的鬓发。
“之后呢?”她又问。
周暮觉凝视着她,虔诚贪婪,想将她的模样多看几遍。
这是真正的乱离之世,上位者的一念便更改了万万人生死。繁华的城市随时可能被摧毁,远离了故土的人可能永远无法回头。
荷枪实弹的士兵等候在段芮年身侧,周暮觉背对着他们,一字一句,向着他还未过门的妻子立誓。
“我说过,我应允你的事情永远不会变。朝朝,港市另有一番新的天地,你去那儿,仍快意的活。”
“但隔山隔海,我都会再来见你。”
空气压抑得不像话,风也变得凛冽。朝笙忽而抬手,拥住了周暮觉。
她旁若无人,深深地、深深地吻住了他。
墨色的云从远去压来,耳旁,风的声音呼啸而过,铁锈的气息在口腔蔓延开来。
“那身喜服,我收在行李箱里了。”
那是周暮觉寻了苏州的绣娘,费了很大功夫做出来的。朝笙本没有带去,最后却又悄悄地将它叠起,压进了箱中。
“你若不来——”她明明在说狠话,然而声音里却带着潮湿的泣意,“我一样能风风光光的大嫁。”
这世上,爱她的人千千万,但她终于,有了自己的念。
“我保证。”青年说。
又重复了一遍。
“我保证。”
*
飞机盘旋而上。
信春看着机场漫漫变作茫茫的小点,想要安慰自家太太。
然而朝笙的目光却收了回来。
“我没事,信春。”她甚至还安抚般地拍了拍她的手背,露出了浅淡的笑来。
“他既这样说,我便信他。”
长风三万里,自此隔山河。
*
段芮年望着走过来的周暮觉,颇有些不自在。
先前还言笑晏晏,段芮年自觉和周暮觉的私交不错。
转眼间,便以他未婚妻子的性命作为交易的筹码,逼得通海银行为李淮麟的败仗出钱。
雨终于落了下来,身侧的随从撑起伞,段芮年快步上前,道:“请吧,周行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