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吓得跪下了,连连摆手,说:“这么贵重的物件,俺寻常人家,可承受不起!”
张大户知道他在衙门里也是见过世面的,怕他不敢受领,想了想说:“哈哈,实告诉你吧,你以为我真是送寿礼呢?我是送给你那小姨妹看的!她虽伤害了我,但我不恨她,我不光不恨她,我还是像从前那样稀罕她,我为了她,甘愿去死!”说到这里,几乎落下泪来。
这番话张有财是深信不疑,那个小姨妹,虽已不再年轻,可美人在骨不在皮。自己也常年魂牵梦绕的,何况他这个曾被牵过线的呢。
想到这里,他伸手要接,却又暗暗生出贪昧之心,两眼不禁冒出绿光来。
张大户见他那副贪婪的样子,突然多了一个心眼,怕真给他昧下了,眼珠一转,就说:“老实说,这物件实在贵重,说它价值连城也不为过。呵呵,不是我信不过你,只是怕路上有闪失。这么着吧,我打发一个家丁随你去,到时你只说他是你的随从,他亲眼看着你呈给老太太,这么着回来我也就放心了。”
张有财出了一身冷汗,他刚才那偷昧之心瞬间跑到爪洼国了,然后赌咒发誓说自己绝无贪墨之心。
张大户也只是诈他一下而已,见他这样说,笑了笑,任凭他拿去进献了。
且说乔广善母亲过九十大寿,来了好多亲友。芳华、芳菲两家直到寿辰当天才风尘仆仆赶到。你道他们为何姗姗来迟?原来这两家的家境已不比往年了,窘迫得连筹备寿礼都为难起来。
——自从尚璞开办义学,每月的开销大增,那里已聚集了二十多个孩子,每个孩子都是张口货,又正在长身体,吃得多,又加上穿衣,又加上购置桌凳,又加上购置教材器械,日子越发紧巴巴的,家境因而一落千丈。青桐因与他合力办学,也把所有的积蓄都搭进去了,他家医馆的病人虽不少,但他父子本就慈悲为怀,从不多收一文钱,加之他家孩子多,花销也大。
这次给奶奶筹备寿礼,多亏青桐娘有一对家传的玉镯,让他连襟俩一起带过来,就说是两家合买的。然而两家合买一对手镯,总觉的寒酸;但好歹也算是贵重之物,勉强能应付过去算完。
当尚璞领着众人进家门时,大家都不认得他了。乔广善辨认了老大会儿,才知道这个弯腰瘸腿、拄着拐杖的人就是尚璞,把他这位老丈人疼得心都要碎了,哭道:“我的儿,前一阵子只捎信说城里有洪灾,又有瘟疫,既也不让人去,也不来信。你怎地变成这副模样了?近来又说忙着教书。今儿却这样了,你这是咋了?”
这时张有财在旁边才告诉说:“他生性迂腐,得罪了大官,被人家打了。”
乔广善怒怼张有财说:“他迂腐不识世事,你这位大哥管着干啥来?都在跟前,你就不管管吗?”
张有财却挺直了腰杆反问:“他听话吗?您老人家问问他服管吗?”
尚璞使劲抬着头,劝岳父说:“这事不能怪大姐夫,只怪我自作自受。今儿奶奶的好日子,往事咱先不提了,别让老人家伤心。”
乔广善这才强压悲愤,带着他两家进去见老太太。
老太太也吓了一跳,忙问原委,芳华说了一遍,屋里女人哭得跟泪人一样,大家劝了许久才止住悲声。
芳华娘眼尖,隐约发现青桐走路也一颠一颠的,忙问他的腿又是咋的了?芳菲赶紧说;“路上坐马车,坐麻了,过两天就好了。”
她娘将信将疑的,盯着青桐看了一会儿,青桐觉察了,走路就刻意控制着些没露陷儿。
来宾纷纷说祝寿的吉时已到,家里人众星捧月般将老太太扶到大厅上坐好,从至亲开始逐一磕头拜寿献礼,老太太强作欢颜,受了众人的头。
张有财的寿礼确实金贵,老太太夸了好几遍。张有财脸上有光,又去后面献上了锦袋,他的寿礼又在长者席上传着观赏,他愈加得意,坐席时喝酒也很尽兴。
乔向廷见了尚璞的模样,也心痛得像针扎似的,但在人家寿宴上,自己又不好悲悲切切,只能把泪水往肚子里咽。
晚宴喝到一半,他就把尚璞和青桐拉出来到自己家里坐,青桐这才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乔向廷和依莲听得惊心动魄,伤心落泪之后,又叹又骂的。
尚璞劝道:“事情都过去了,我已看开了。好在孩子们都大了,他们会比我们强,以后的日子会好起来的。”
青桐也说:“乔载智、陈安邦已去官办的新学读书了,他俩底子好,教员们很喜欢。陈安邦一心要考朝廷公派留学生,他立志去西洋学真本领,用新学问来改造旧世道。那乔载智却宁死不愿去洋鬼子的老家去,钱易大人说了,以后他可举荐他去天津机器制造总局做事。这正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赶旧人’,这几个孩子都是有学问、干大事的人,必能像钱易大人那样为天下百姓谋太平。”乔向廷和依莲听了,心里才略微宽慰些。
第二天,尚璞和青桐两家就要返程,众人苦留不住,只好听凭他们去。乔广善和乔向廷都悄悄给他们包裹里塞了些银锭子,芳华、芳菲都看到了,却没推辞,因家中有那么多孩子都张嘴等吃饭呢,确也亟需亲友们的周济。
乔广善和乔向廷一想到他们生计的窘境,心里就隐隐作痛,后悔没给他们多凑一些。
当然乔向廷家里也并不是多么宽裕,他的财产几乎都与佃户和伙计们共摊了,即便这些银两,还是他寅吃卯粮地从柜上凑出来的。但无论多么紧巴,他总不忘给省城里的两家亲戚送粮送菜,城里的日子多半靠他的供应来周转的,——这是后话,不提。
乔载德在送行的人群里看着尚伯伯躬下去的背影,一下想起了自己考秀才向他请教时的情景,那时的他身形是多么飘逸啊,可如今腰腿都被人打残了,精神又被酒废了……一想到这里,他一个大男人禁不住哭出声来,大家也就都跟着抽泣。
芳华、芳菲挥手让他们回去,大家都站着不动,直到看不见人影了,这才都悲悲切切地回去。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