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出来”三字入耳,堂中李业心头一跳,慌忙偷觑,见袁术看的不是自己,乃才松了口气,然顺袁术目光所视,看到了袁术所视者为何人后,李业那才放下的心,不觉又是一跳,只不过这回跳,非因惧怕,而是因隐约预料了这人下场后而生的兔死狐悲之感。
这被袁术所呼、所唤之人,是个五旬的老者,相貌清癯,鸡皮鹤发,三缕长须,观之颇有仙气。此人名叫张炯,河内人,乃是当今海内有名的一个术士,擅谶纬之学。“代汉者到涂高/也”此句谶纬中之“涂高”,所指系为袁术,这个推论,最先就是张炯私下向袁术说的。
——袁术本就骄横,又听了张炯这话,於是遂渐有称帝之心,自以为天命落在了他的身上,也因此才对朝廷的旨意屡次三番的不敬,却是说起来,袁术之有今日,固然不能将错全都推在张炯身上,根本缘故还是因袁术自身,但张炯也确是有推波助澜、助纣为虐之过。
本在此前,袁术对张炯甚是看重,而下穷途末路,终於变色翻脸,此际看那袁术,真是一脸凶相。只听他喝问说道:“你不是私下里再三与我说,苻命在我、天命在我么?却为何现今荀贞竖子的兵马将至我宛?你之前所言,莫非是欺我老实,其实都是在哄我不成!”
把这张炯吓得赶紧离席,屁滚尿流,奔到堂上,伏拜在地,颤声说道:“将军!谶纬所言,绝对不假!炯怎敢欺骗将军!”
“谶纬若果然是真,天命在我,则为何荀贞之兵将到我宛?为何、为何……”袁术狠狠地拍了下案几,痛心疾首,怒不可抑,“为何张勋叛我!”
“这……”
袁术逼问说道:“这什么?”
杨弘被荀贞俘虏、博望被荀贞攻克,这两件事对袁术造成的打击,都不如张勋主动向荀贞投降给他造成的打击大。要知张勋不仅仅是袁术帐下数一数二的大将,张勋更是袁术的汝南老乡、是袁术的多年旧友,袁术对他一向信赖有加,却和袁术有着这样交情的一个人,如今竟然用假话来骗袁术,然后刚出宛县就降了荀贞,这会给袁术造成多大的打击?可想而知。
而又由张勋的这个举动,又可以推断得出,此时此刻,宛县城内外的守军将士会是何等惶恐的情绪,就是再愚蠢之人,也能料得出来这宛县怕是守不住了。
因为张勋背叛而产生的愤怒、因为料到宛县守不住而产生的恐惧、因为以为天命垂青而最终贪念落空而产生的沮丧,各种情绪混合一处,李业分明看到,袁术这会儿的表情简直可用狰狞形容,触目心惊,李业不敢再多看,急忙将头低下,心如撞鹿,噗通、噗通跳个不住。
袁术再三逼问张炯。
张炯无话可说。
袁术怒目而视,恶从心头起,怒从胆边生,他抄起佩剑,将剑抽出,起身来,下到堂中,撩衣袍,到伏於地上的张炯前,先是一脚把他踹翻,紧随着,举剑刺入他的胸口。
张炯胸前顿时鲜血喷涌,他魂飞魄散,挣扎着,想往外逃。
袁术赶将上去,把剑竖拿,剑尖朝下,往张炯身上乱七八糟地猛刺,连着刺了四五剑。
张炯身上、身下满是鲜血,却在强烈的求生欲望下,仍是坚持往外爬,——已不是爬,而是蠕动了,在堂上拖出了一段长长的血迹后,惨叫由高到低,又到停止,不再挣扎,就此死去。
堂中诸人看到袁术突然发狂,个个惊骇,一时鸦雀无声。
袁术提着剑,气喘吁吁地在张炯的尸体前立了片刻,将剑丢到地上,“嘡啷”一声响,更是吓得堂中的刘勋、李业等人无不打了个颤。
袁术往堂外走去。
刘勋与袁术也是老相识,并且其家世为汉室贵臣,论以族望,虽不及汝南袁氏,然亦当代一贵豪阀族也,因虽当此袁术发狂,他倒是还有几分敢说话的胆气,便追问袁术,说道:“将军!底下该怎么办?城该怎么守?还请将军发下命令!不然的话,士气恐怕就将不可收拾了。”
袁术已经走到了堂门口,他顾向堂内,喝道:“司马何在?”
李业深恨刘勋多嘴,然袁术既呼,他不敢不应,面色惨败,颤声应道:“下吏在。”
“你与子台、胤、嗣,各监城之一面;惠衢,你佐我子,督城中。”
刘勋说道:“各监城之一面?”
话像是从袁术的牙缝里挤出来的,他似是惨然,又像是发狠,他凶恶地说道:“吾为河南尹日,竖子不过一斗食亭长,吾家世为三公日,竖子父祖贱民耳!今我虽小挫,犹有宛县坚城,天命在我,我何惧之!今日城下,乃公要让他血染城下,要取其首级!死战!死战!”声音陡然提高,令道,“汝等为我分督城内各部,传檄城外两营,进战有功者,重赏!获竖子首级献我者,不吝公侯之封!无我军令,临战敢退者,乃公诛其三族!诛其三族!”
堂上诸人你我看,我看你,面面相觑。
扬长而去的袁术身影渐远,隐隐传来他的大笑,大笑声中,含糊不清地混杂着他沙哑的叫喊:“代汉者当涂高/也,天命在我,我乃涂高,天命在我!”
李业自觉又逃过一劫,血腥刺鼻,惨死堂上的张炯形容可怖,他一眼不想再看到张炯的尸体,半刻也不想再留在堂中,当先起身,就往外走。
一人叫住了他,说道:“司马慢走,我兄令我等分监城之一面,且需先议一下,我等都各监哪面?”
说话这人名叫袁胤,是袁术的从弟。
袁术刚才下达守城任务时,除了李业、惠衢以外,提到的“子台、胤、嗣”,分别说的是刘勋、袁胤、袁嗣,“子台”是刘勋的字,袁胤、袁嗣都是袁术的从弟。
——却话到此处,不妨多说一句,这汝南袁氏,袁术这一代的名,大多与“子嗣、家族传承”有关,比如“胤”,子孙传承之意,比如“嗣”,继承、子孙之意,比如“绍”,继也,也是继承之意;又比如早死的袁术、袁绍的从兄袁基,“基”,引申意为基础、开始、基业;袁术、袁绍的另一个从兄袁遗,“遗”,余、留之意。包括袁术的“术”,道路,也可理解为是对其本人、对家族前途的美好愿望。却只可惜,寓意虽然饱含了上一代对他们的殷切盼望,只他们这一代中的两个领头人,袁术、袁绍,未免不太争气。却也不必多说。
李业只好住下脚步,说道:“哪面都行!”
其它没有任务的诸人纷纷散去,袁胤、袁嗣、李业、刘勋、惠衢和闻讯赶来才到的袁术长子袁耀,六个人在堂中又待了会儿,商量定下各自的任务,随之,也都分别离开。
却说李业,就像是逃难似的,忙不迭地出了袁术府邸,上了车,一叠声催促还家。
到了家里,李业到其妻室内,令奴婢出去,与其妻说道:“快些把家中财货收拾起来,选其中贵重的,独放一处。”
袁术帐下文武诸将,无不贪婪,而在他们其中,李业的贪婪又可居翘楚,是出了名的,——连袁术给吕布的粮秣,他都要从中过一手,将新粮换成陈粮,其它的各类敛财就更不必说了。他跟着袁术在南阳的这四五年,着实是弄了个亿万家訾,单其家中的木屐、腰带这类东西,就都各储满了两个库房,别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种种器玩,更是不计其数。
其妻不知他要干什么,却是也知荀贞、孙策的主力很快就要来到,遂不满说道:“你不是对我说,车骑、卫将军所部即将到宛?这个时候了!不想着怎么逃跑,保住性命,你还弄那些财货作甚?难不成,逃跑时候,你还能带着那些东西!”
李业正色说道:“你知道什么!我正是要用这些物事,保全咱们的性命!”
其妻问道:“夫君何意?”
“待车骑兵至,我将它们都献给车骑,你我性命不就保全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