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药师是在第七日的午时才看到那柄剑的,他这“常胜军”近些日子扩充得太快,底下那些人层层转报,每一层军校都对这么一个突兀冒出来的江湖女人不怎么上心,因此耗了太多时间才被当做奇闻异事传到了他的耳朵里。而他的心腹重将甄五臣拿着剑找来的时候,他却几乎立刻认出了那柄剑——剑刃出鞘时的声响如流水般划开他心底埋藏的那点隐秘,让他忍不住为之一悸!
多年之前,也是在这柄游动的软剑下,那女人放过了自己。
郭药师记得那好像是个春天,雪刚刚化了开去,道路翻浆泥泞不堪。他就在野地里骤然遭袭,卫护的兄弟少说也有十来个,却被这柄毒蛇信子一样的剑锋一个接一个地挑了。
他之所以没有当场死掉纯粹是运气,那天上午他刚刚巡视完部众,穿了一身骑兵重铠,还少见地带了护颈。这原本只是为巡视部众立威的细小举动,没曾想却一时保住了自己性命。那剑锋绕开自己的刀咬噬过来,被护颈挡住。可那刺客也并不气馁,一击不成便改变策略,眨眼间划过他手腕、打落他的刀剑,将他逼到一颗树下只能坐而待毙。
可是最后那一下的时候,剑却只是稳稳地停在自己眼前,并没有真正刺下来。
“动手啊!动手啊!是不是董小丑那个疯子雇你来的!他手里那么多营头还不知足,非要吃了我这千把人才肯甘心么!怨军这些老兄弟让他带着,几千儿郎早晚被卖个干净!”当年的愤恨与不甘又被从沉淀的心底搅了起来,郭药师记得年轻的自己嘶吼着——他不害怕死亡,辽东怨军与女真攻伐了那么多年,他见过太多死人。可是他真的不甘心啊!刚刚掌了这千把人的队伍,还没来得及去挣一份功业,便要如一只野狗一样被杀死在这泥泞的道路旁。
如今,他在燕京城的府衙里,又看到了那柄停在自己眼前的软剑,剑刃如蛇一样游动、耀眼如初。他知道,是那个女人又回来了。
——当年郭药师不过是辽东怨军中的一个小头领,手下是一群吃不到饭的老兄弟,缺衣少粮,甚至连御寒的厚衣都要从死人身上拔下来。一众人推举着他坐这个位置,立了营头,也只是想带大伙乱世中拿命讨口吃的。奈何怨军之中势力最大的董小丑一直在动他们这营人马的心思,也不知在哪请动这样一位杀神,几个回合便把他逼到了绝路上。
他不过是这北地里挣扎求活的万千儿郎中一个,可没有那宋辽名臣从容赴死的气度,眼见死到临头,只想骂个痛快。既然刀剑上拼不过这身手诡异卓绝的刺客,总不能再口头上输了。因而当时也是把什么难听的话都骂了出来,短短功夫不但骂便了那董小丑的祖宗,还连带着把那杀手的女性亲属给问候了个变。
可那杀手只是拿剑指着他,没有动手,也不放他走。
直到最后他也骂累了,便干脆鼓起余勇淬了口血沫,声嘶力竭吼道:“是男人就给我个痛快的!我先到地底下去等着董小丑那个腌臜的东西!我倒要看看这贼老天的报应,要多久才会降到他的身上!”
谁知道,那杀手竟嗤嗤地笑了出声,反倒是蹲下身来扯下面罩,露出一张清丽的联孔。
“我不是男人,跟你亦无仇怨,杀你也只是为讨口饭吃。”她眯着眼睛,语气温和而平静。
郭药师记事时起就在辽东的死人堆里摸爬滚打,何曾见过这样的女人。哪怕她其实已算不上年轻,可那柳梢样的眉毛、狐媚似的眼睛带着些许笑意看着他,更加上到底是剑下留了情,也让他原本心里的那股怨气消散大半。
“那如何又不杀了?”他直愣愣地瞪着那一袭黑衣的女杀手,魔怔似地又问了一句。问完便索性靠在树上,将自己一条性命完全交到了对方手里。
“不知道,可能是好久没有接这杀人的活计,手生了吧。”女人倒也干脆,既然已经没有了杀意,便耸耸肩,收起她那柄软剑转身离开——那是郭药师第一次听见刀剑的声音可以如水一样流动。
他没料想那杀手一念之间就放过了自己,反倒是好奇起来,牵上一匹无主的马便追了上去,也不管那些泥泞之中,可能还有没死透的兄弟能救得回来。
“你不是手生,你是心软了。”追上女人后,郭药师压慢了马速与她同行,燕地早春的风还是很冷,可是他心里却好像有一团火,撩拨得即便刚刚死里逃生,都有些按捺不住。
“算是吧。”女人的眼睛被斗笠遮住了,从上面看去只能看到半张白皙的脸和天鹅样的脖颈。如果只是在官道上寻常偶遇,怕根本不会想到她是举手之间便屠尽整队骑兵的杀手。
“你有如此伸手,为何要给董小丑卖命?”他骑在马上,那时可能是被惊艳的剑光迷了心窍,可能也确实心存了招揽的心思吧。